私人笔记
回忆
中共老党员,尤曾身居高位的老党员,卸任后讲亲身经历的故事、历史,是近些年值得注意的现象。据我观察,这一现象其来有自——延安时期,不止毛泽东、朱德接受过斯诺和史沫特莱的采访,许多中共老资格党军高干,都跟国外记者谈过自己的身世及对政治、军事和历史的见解。只是进城后的几十年中,不再有人敢趟这池“浑水”。新时期是谁开的先例,眼下不好查证,但杨尚昆“谈新中国若干历史问题”(薄一波同题有更大篇幅的著作),可能是比较早的案例。
时间很有意思,在它构成的刻度上,不同时段,我们能读出不同的内容。杨尚昆谈所经历的历史,倘若不是13年前,而是今天,很难想象会是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样子。它的价值与意义,跟时间的关联,是我读《杨尚昆谈新中国若干历史问题》(作者苏维民)时的第一感受。
苏维民,是杨的“大秘”,作品以杨陆陆续续的谈话为核心,读来颇有趣。最值得品读的,是有关杨在“中办”20年(1945~1965年)的回忆。杨说自己是党和毛的“听用”,恰当而准确。有关“抗美援朝”和“高饶事件”等部分,因为更敏感,杨谈的就没那么从容。
只可惜,谈的太少了,或者谈了很多,真能行诸文字的,太少了。好在这个头开了,读者多了一个了解中共历史的管道。以我经验,无论他们说了些什么,都比正史读起来带劲。
“自改革”
“自改革”,是朱维铮名篇《走出中世纪·从晚明至晚清的历史断想》提出的概念,大意是统治阶级寻求机会,自我变革。这个名篇,作者连续写了十几年(从1995年发第一篇,到1998年发续篇),可结论似乎是悲观的——有明垮在崇祯皇帝手上,自己最后吊死在煤山,宣统皇帝虽和平逊位,但还是被近乎囚禁似的关在紫禁城。
朱的这个名篇,先后收在以此名篇命名的作品集——《走出中世纪》、《走出中世纪二集》中,分别出版于1996年和2008年。最近30年,有关晚明、晚清的著述,说多如牛毛,毫不夸张,但能坚持论从史出、史论结合,有意境,有情怀的同类作品,并不多,朱的名篇,是其中之一。
由66小节,7万余字构成的这部名篇,写了近三百年的中华帝国政治史,核心议题是帝国如何做走出中世纪努力的,至于说这个延续两千几百年的中世纪,是否被走出了,作者并无定论——作者收到的许多读者来信,大都问同一并无结论的问题。在上篇的某小节,作者很明确地说,民国社会,也还在中世纪徘徊。“自改革”是老大帝国走出中世纪所做努力的一部分,看来都不怎么成功。原因呢?只好劳驾读者自己了。
有时,历史也不只是一面镜子,它很可能还是一架叫作“航时机”的东西——不是后人学步前人,而是前人蹈袭后人。否则,我们眼见的历史,怎么会跟历史学家笔下的故事,犹如孪生兄弟?
读史
《读史的智慧》,是姚大力的书评合集,但里面不经意藏着的两篇长文,尤该细读,它们是《漫谈读书》,和《历史学失去魅力了吗?》
《漫谈读书》,别看它名字俗了些,但作者所谈道理,非常实在,一望便知,是自己的心得,非人云亦云,凌空蹈虚之论。此篇,姚特别强调“读书须成诵”和“不动笔墨不翻书”两条,让我辈心惊和汗颜。读书成诵,讲究读书入眼、入口、入脑、入心的传统大都丢了,文字如酒肉,穿过如肠的大脑,想留下作者的意思,越发困难。翻书动笔,何其难哉!不如此,顶多称得上浏览,跟读了未读,相去不远。即使做眉批,画道道,意思也有限。“魅力”一文,主题先是回应“史学危机”之说,再则谈“他山之石”和“前世业障”。史学之魅还未养好我们的眼睛,怎么就面临危机了呢?好像史学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处于危机状态。究其肇因,盖源于前世的业障!何以解忧?唯有“他山之石”。
一流史学家,从不民粹,非狭隘民族主义者流能比。他们每天的工作,是擦去历史事实身上的尘垢,同时,顺带擦亮读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