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彩画传人
张德才小心翼翼地跟在父亲张连卿后面,屏息注视着眼前那扇朱漆斑驳的故宫大门。“吱呀”一声,门被父亲推开,一股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半人高的杂草在夕阳里随风摇曳,那些伏在宫殿大梁与柱子上的彩画,已经遍体鳞伤。
55年过去了,共和国第一代修缮故宫的画工张连卿,如今早已辞世,而昔日的年少者张德才也已变成75岁的老翁。令人惊异的是,故宫那些一度失去色彩与魅力的彩画,却在张氏父子一代代的精心呵护下,焕发出全新的光芒。
“画工和斧工、凿工、锯工可不一样,人们叫他们‘师傅’,却叫我们‘先生’。”满头白发整齐向后梳着、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的张德才自得地说,“我们可算是文化人。”
头一次去故宫时,张德才只有18岁,还“没资格上手”。他唯一能做的是,每天看过大殿上的彩画后,在纸上反复画小样。为了排遣无聊,他曾偷偷买了一把京胡,但被父亲发现后喝令立马丢掉。因为“画工讲究的就是一心一意,有杂念是做不好事的”。
张德才甚至为此还挨过巴掌。有一次,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画着字符。一个老师傅从身后走过,扫了一眼,二话没说,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待他反应过来一看,才意识到自己把字符的方向画反了。
这个耳光打在了张德才的心上。直至几十年后,重新说起这事,老人还不住地点头,说:“打得对,打得对,打了才有进步。”
画了8年小样,张德才记下了故宫里每幅彩画的样子。他不仅从父亲与师傅那儿学到了精湛的手艺,更汲取了那代手艺人共有的传统——认真做事,不重金钱,珍视名誉。
“钱有花完的时候,可名声永远在那儿。每幅彩画的后面,都刻着画工的名字,如果不认真,那就是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张德才一字一顿地说。
在故宫浸泡了55年,这个老画工最终“官”至彩画组组长。那也是他父亲曾经的“官职”。其主要职能是领着一大帮画工,站在高高的架子上带头画画。
这是份不折不扣的体力活儿。有人说,这些画工“像鸟儿一样地工作”,每天,他们都要站在离地十数米高的架子上,除了上厕所,几乎不下来。一个熟练工,每天满负荷地工作,也只能画半平方米左右。
张德才的较真儿在圈内是有名的。尽管早已确定了行内数一数二的地位,但他的活儿总比别人慢。曾有一个师侄担心拖延进度,悄悄跟张德才后面小声嘀咕:“师叔,照您这样慢下去,咱那奖金还要不要了?”
“你先甭管那奖金不奖金的,把活儿干好了最重要!”他虎着脸回答。
还有一次,张德才带着一群年轻画工,修缮西华门的梁上彩画。老人突然发现,在一个很不显眼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画工画的一条龙,少了一个爪。
“不就是少了一个爪吗?再说那个角落谁看得见?”年轻人争辩道。但在张德才丝毫不通融的“固执”面前,年轻人最后还是“屈从”了。
即使退休时歇笔,老人的“事业”也足够辉煌:故宫午门、颐和轩、景祺阁、乾隆花园等所有大型彩画的修复工作,几乎都出自他的笔下。不仅如此,他更重要的贡献是,带出了一批嫡传弟子,其中包括自己的两个儿子。
15年前,本已退休的张德才被返聘为故宫的彩画顾问,这一聘就是13年。他的腿脚越往后越不灵便,但他还是坚持在10多米高的画架上爬上爬下,亲自指导。有时,年轻的工长担心得直央告:“张先生,您这么大岁数了,就别上去了,真有事我再找您。”
老人倒不太担心自己的腿脚。让他担心的是传统的丢失。比如,现在故宫彩画用的绿颜料是德国进口的,叫巴黎绿,“远比不上咱们老祖宗创造的石青石绿,日子越久越好看”。但更让他担心的是,很多年轻人干这行“不专心了”。
为了弄明白这个行当的来龙去脉,这位只上过小学的老人,费劲地翻古书、查字典。他发现,“雕梁画栋”这个词,早在春秋战国时就存在了,而画工的祖师爷竟然就是吴道子。
“看来这行当,历史长着呢。咱们得好好传下去。”张德才紧紧盯着来客的眼睛说道,“您说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