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迷途知返的越狱者
这个盗贼渴望自由,所以他选择了越狱。但事实证明,虽然他的身体自由了,可心灵却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处不在的监狱里。在逃亡的19年中,他丢失了亲情、爱情与事业,终日惶恐不安。如今,他选择了自首,回到监狱里,开始过上一个普通囚犯的平静生活——
冯起运
冯起运的前大半辈子都在逃。这个来自河南驻马店沈寨乡的男人已经数不清楚自己做过多少份工作,跑过多少地方,甚至记不清自己用过多少个假名。自1991年从河南周口监狱越狱逃跑之后,他脑中唯一的念头,只有远离监狱外那道红砖垒成的高墙而已。
如今他却打算回去了。7月16日,当这个39岁的中年男人和他的父亲一起,冒着雨,登上前往监狱所在的东王营乡的汽车时,他神色平静地迈着步子,仿佛自己要去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
“我想好了,眼下只有这条路还能走。”冯起运低着头说。头顶上露出了根根白发。
19年的逃亡生活早已磨平了他年轻时的盛气,皱纹和脂肪也一起爬上了那张被晒得黝黑的面庞。他讲话时语调平稳,声音低沉,这让人们很难想象,多年前,他曾经是一个游荡街头、行事冲动危险的小混混。
1989年,冯起运在邻居家偷东西时被抓住,因为急于逃脱,他抄起一块砖头就向对方拍了过去。面对随后的刑事拘留,以及半年后因为入室抢劫被判处的6年有期徒刑,这个18岁的年轻人“心里想不开”,在监狱里待了不到一年,便趁着夜幕,用床单撕成布条,拴着装满沙土的化肥袋子,挂在监狱的围墙上,顺着绳子爬了出去。
不过,那时候,这个一心逃跑的小伙子根本没想过,自己从监狱跑出来能做些什么。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在这道高高的红砖墙外面,“就是自由”。逃出来的当晚,跑在黑黢黢的路上,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如今,冯起运再也不是年轻的小伙子了,却在70多岁父亲的陪伴下,重新踏上返回监狱的道路。想起自己过去“自由”的19年,他只是摇了摇头:“那种日子我活够了,现在我只想安安生生地生活。”
在刚跑出监狱的几天里,冯起运只想逃得远远的,就靠着捡垃圾一路前行。他睡过菜地,每天都“被蚊子咬得不行”;后来,拾垃圾攒下了几块钱,他就每天花1元钱,和耍把戏的、卖艺的一起,睡在乡下臭气扑鼻的简易旅店里。
因为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又害怕被警察发现,在随后的十几年里,这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只能在农村或者城市的郊区四处流浪,并且做些出卖体力的粗活儿。他在河南捡过破烂,在陕西采过金矿,在湖北做过建筑工人,甚至还在山西挖过煤……
这些工作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在矿井中,他的头部曾被一块橘子大小的碎石砸出了一道显眼的伤疤,也曾经看到一同下矿井的工友被砸断了胳膊、削掉了头皮。甚至,就在他的面前,一位三十多岁的工友被突然掉落的巨大煤块生生砸死。
这些生死瞬间的故事,如今只是被冯起运轻描淡写地提起。在四处逃跑的日子里,它们就像一个个小浪花,很轻易就被淹没在他充满惊恐的记忆里。
他的身体自由了,可心灵仿佛重新陷入一个无处不在的监狱。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梦见自己被警察追捕,拼命奔跑却无法逃脱,最终浑身冷汗地惊醒。有时候,干了一天活儿,疲惫地倒在床上,他也会突然想起,“自己是个逃犯”。于是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天亮都睡不着”。
但他从没对别人讲过这些。旁人大多觉得冯起运性格古怪,因为他很少跟别人讲话。即使遇到聊得来的人,他在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听别人诉苦,并不提起自己的过去。
酒精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总在靠喝酒“打发时间”,每天下班回“家”,他都会煮一碗挂面、热两个馒头,然后喝上四五瓶啤酒,直到醉醺醺地睡着。可真有邻居请他喝酒,他却从来不敢去,因为担心“喝醉了说实话”,透露了自己“逃犯”的身份。
现在他不怕了。在驻马店东王营乡,冯起运和父亲下了车,继续朝监狱的方向前进。这个逃亡了19年的犯人决定自首,这些故事也不用再被埋在心底了。
当这些回忆被唤醒时,这个年近40的中年人常常会沉浸在涌动的细节里。它们中的一部分,是关于爱情和一个名叫坡坡的女孩。时隔多年,冯起运还能清晰地记起这个女孩的相貌:大大的眼睛,梳着一条马尾辫。
15年前,在陕西潼关县的一个村子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吸引力”。这个从没谈过恋爱的“男娃”,总爱凑到女孩的旁边“聊聊天”,后来,他又总拿些《法制文学》的杂志,找机会问她:“这本书先借你看吧?”
可他的“进攻”却总是仅止于此。他想过大声对女孩说“我喜欢你”,或者“我很想跟你做男女朋友”,但真有女孩的朋友来撮合时,他却只能冷冷地拒绝:“我已经结婚了,我要回老家。”
“我能怎么办呢?我是个逃犯啊。”冯起运说,“我不能结婚,也不想害了她。”他很快离开了潼关,再没有见女孩一面。
几年后,他回到这里,又看到了这个名叫坡坡的女孩,跟她的男朋友站在一起,却向自己投来“生气的眼神”。到了今年6月,当他在潼关一家早餐店里再次看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她已经身材发福,领着两个孩子,一点也认不出坐在餐桌对面的自己了。
19年的漂泊过后,冯起运的口音已经掺杂着山西、陕西各地的方言,对于家乡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甚至有时候他会猜测,父母会不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了”?
他也会常常幻想,如果自己不是逃犯,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自己早娶了媳妇,还能做个小生意。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后悔,如果自己没有越狱,再过四五年刑满释放,就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像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过完年,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很容易就没力气”,照照镜子,再也不是“脸光光的精神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个“老汉”。他想到了死。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冯起运决定回到家里自杀。毕竟,“在外面随便找个野沟,死了也不甘心”。
在流浪了10多年后,冯起运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村子。要不是向村口的人们打听过父亲的住址,他几乎认不出来自家那座刷着青漆的砖房——19年前,家里的外墙还糊着泥巴呢。
他敲开了门。大门打开的一刹那,冯起运发现,出来开门的父亲“老得太狠了”,头发白了,脸上也多了很多皱纹。而父亲却只是带着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你找谁?”
“我是您的孩子,现在回来看您了。”冯起运说。父亲愣了一下,眼泪顺着皱巴巴的脸掉了下来。
他已经19年没有回来了。从监狱跑出来以后,他在周围的几个县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却从不敢回家看一眼,也不敢给父母写一封信,打一个电话。他担心警察找到自己,也怕自己给家里丢人,“没脸回来”。
他想自杀,但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他急急忙忙地打断冯起运:“我们都还活着,白发人不情愿送黑发人!”
冯起运沉默了一会儿:“我听你的,唯一的出路,只有自首了。”
7月15日晚,在冯起运准备去自首的前一天,家里的3个男人聚在一起,吃了19年来的第一顿团圆饭。桌上的3瓶啤酒,弟弟没喝,父亲喝了两杯,剩下的都被冯起运喝掉了——这是19年来,他头一次跟别人放心地喝酒。
第二天离开家门前,冯起运给弟弟塞了100元钱,却没有跟流着泪送出来的母亲说一句话,“毕竟,去坐牢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可时间把什么都改变了,连监狱也不例外。冯起运背着两大包行李走了二里地,却没有看到熟悉的监狱。他和父亲向附近的人打听,才知道几年前监狱重建,所有人都搬走了。看着没有人烟的麦田,连自己曾经越狱出去的那堵砖墙,也已经没了踪影,冯起运的心里突然“有点慌”。
16日傍晚,一番打听之后,奔波了一天的父子俩终于赶到了重修过后的周口监狱。冯起运跑到警卫的岗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同志,我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是来投案自首的,我20年前从这里脱逃……”
连监狱的警卫都忍不住吃惊地瞪大双眼:“20年前?!”
的确,太久了,当年监管冯起运的辅导员已经退休,他用两个行李包背来的衣服、水桶、被褥,也改成了统一发放,甚至连监狱周围那新建起的一圈高墙,他都觉得新鲜:“又高又长,上面还多出来一道铁丝网,像《古惑仔》里面的一样。”
如今,按照法律规定,这个重回监狱的中年人不仅要服完本来的刑期,还面临着越狱的加刑。在等待加刑结果的日子里,他常常站在窗前,隔着围栏看看外面的天空、绿草,还有那道连着铁丝网的灰色的高墙。
“他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犯人,”一位监狱的工作人员这样评价冯起运,“当年,他只是一个年幼无知的笨贼。”
但这个年幼无知的笨贼,如今已经快40岁了。他耽误了太多时间,却并不妨碍他期待自己刑期结束后的生活:也许可以做生意,“说不定到时候头脑变聪明了,能赚到钱”;也许可以种地,或者做点什么别的事情。
“至少,我终于不再是逃犯了。”这个越狱了19年的男人站在监狱灰色的高墙里,脸上却浮现出了平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