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狂人,半生“懦夫”
他们都想抢救车祸中受重伤的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Lev Davidovich Lendau)。时间是1962年,这个54岁的男人是苏联著名的物理学家,在国际同行中声望很高。
4年前,在庆贺朗道50岁生日时,苏联原子能研究所的同事送来一块大理石石板。上面模仿圣经的摩西十诫,写下朗道取得的最重要的10项科学成果,这便是著名的“朗道十诫”。
寿星也毫不谦虚,声称自己是“最后一个全能物理学家”。后世有人评论,这种说法并不过分。
1929年,玻尔邀请爱因斯坦到哥本哈根作报告,年轻人朗道恰好在此访问。爱因斯坦刚讲完,他便站起来指出其中一个错误。略作沉思之后,爱因斯坦这样认错:“大家可以把我今天讲的全部忘掉。”
人们从此忘不掉的是朗道。
因为表现过于突出,列宁格勒大学在1934年免去朗道的答辩环节,直接授予他理学博士和数学博士学位。在这里,朗道结识了苏联最著名的物理学家约飞。然而,这位前辈他似乎并不推崇。后来,他受好友卡皮察之邀,到物理问题研究所主持理论物理方面的工作,就毫不客气地回应约飞,“理论物理学是一门复杂的科学,不是任何人都能理解”。
个性傲慢再加上心直口快,最终给年轻人带来灾难。1938年4月,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朗道,他的人生轨迹从此也被分成两半。
因为随口表达对社会的不满,又被发现参与起草一份地下传单,朗道被直接送进安全部门,以“德国间谍”的罪名判处10年徒刑。
为了营救他,玻尔专门给斯大林写信,恳求赦免。但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在科学界的威望,在领袖面前并不奏效。
最终卡皮察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向斯大林保证朗道不再从事任何反革命活动。更重要的是,他告诉这位最高领导人,自己在低温领域的研究获得重大进展,亟须理论家帮助,而苏联只有朗道从事这方面的理论研究。
或许是斯大林认识到了朗道的价值,就在朗道觉得自己“再在监狱待半年必然会死掉”时,他在1940年获准保释出狱。
从此,处处都有密探监视他的一言一行,并汇报给安全部门。
这个自称“有学问的奴隶”的人,知道自己的言行会关系到好友的安危,开始主动远离政治。每当身边有人谈起政治,他总是自我嘲讽道“我是懦夫”。
二战后,卡皮察认识到原子弹的危害,拒绝参与核武器的研制,被赶出莫斯科。朗道则参与了研制,当别人躲着卡皮察时,只有他每月前去拜访。
但“懦夫”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密探在1947年呈送的报告里说,朗道抱怨国家的科学界彻底卖身求荣,“而且比国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外的学者毕竟还拥有某种自由”。他更不满的,是周围人的“卑鄙无耻”,“不仅科学家如此,评论家、文学家、报纸杂志记者也如此。只要有人给钱,上边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这些报告并没有令朗道失去自由,倒是1953年斯大林的死讯,让朗道误以为他彻底获得了自由。他立即停下手头的核武器研究,并宣称“他死了,我不怕了,所以我不干了”。他不知道,新上台的赫鲁晓夫也不信任他,他依旧是现实中的囚徒。
好在囚徒始终不曾放弃对科学的追求,不仅研究成果丰硕,还写出不少经典教科书,对苏联乃至世界的物理学教学影响巨大。他对学生要求极为严格,在执教近30年里,只有40多人通过了他的考试。这些学生后来不少成为院士,甚至获得诺贝尔奖。但在朗道眼里,他们都不是天才。他在教室里挂了一幅画。画里牧人对着一群低头吃草的羊群吹风笛。他认为自己就是那个牧人,常常像“对牛弹琴”一样“对羊吹笛”。
一场车祸,让朗道所有的遗憾都宣告结束。在昏迷40天后,他醒来了。这期间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寄来各种名贵药材,但朗道依然未能完全康复,也无法再从事研究。
这次车祸也引起诺贝尔奖评奖委员会的关注,由于该奖不授予逝者,他们担心朗道会随时离世,便将当年的物理学奖授予学术生涯已经结束的朗道,表彰他对凝聚态物质的开创性研究和对液氨的超流动性理论的建立。
这个狂人的人生,也在经历了30年的“懦夫”生涯后,在60岁那年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