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PS美女的配套人生

    一

    铃兰最美的是名字。

    除此之外，她所拥有的，相貌、工作、家世，均平凡、平庸得不值一提。

    几年前，铃兰在网上闲逛，发现“真我秀”论坛。网友们纷纷晒出照片，铃兰心痒痒，也贴了几张。没想到，有人讽刺，“长成这样也好意思出来秀？”羞愤之余，她第一次用别人的目光审视自己。

    铃兰发现，问题出在发型。她脸大，烫过的头发却紧贴头皮，垂到脸庞的两坨像两个黑体加粗括号，强调出一个大脸。她还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服，原以为这显得活泼、艳丽，谁知网友们都说，“俗艳”。

    铃兰还没有男朋友呢，在单位，她是个不起眼的小文员。她从未试过被众星捧月，出众、出位和她无关，改变却在一瞬间。

    第二天，铃兰剪了头发，又暗暗留心公认时髦的某同事穿什么。周末，她买来新衣，摆出嘟嘴、托腮等姿势，重拍了照片。上传后，她刷新又刷新，这一次，好评果然多了些。

    然而，总有网友发现瑕疵。

    有人说，楼主大黄牙！有人说，腋毛没刮干净，就出来混！不止一个人指出铃兰肤色暗沉；铃兰摸摸脸：这副皮囊的毛病真不少。但她迷上被评论的感觉，哪怕挨“砖”呢，好歹也是被关注——现实生活中，谁会多看她一眼？

    于是，死水一样寂静的生活出现了兴奋点。铃兰着意修补，前所未有地重视她那张皮，她把钱全花在买衣服、化妆品，拍照上。一日，她无意间看见同事王在PS照片——擦掉眼袋，抹去细纹……铃兰呆了，这简直是美容术，不，易容术！

    二

    很快，铃兰成为PS高手。

    一个个夜晚，在租来的小屋，她对着电脑把脸削尖，眼睛放大，磨平皮肤，拉长腿。大功告成，她总退后一点，眯着眼对屏幕上的自己笑：多完美啊。

    她重换了ID，贴出新照。美女铃兰如一缕清新的风，吹过对美严重渴求，严重苛求的论坛，所到之处，围观者啧啧，当月，她被评为十大风云人物。

    有爱慕男表露好感，有爱美妞表示关注她的风格。网友们纷纷说，期待她的下一组照片。这些虚构的美赢来虚幻的赞美，铃兰只愿沉醉不愿醒。

    她发现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有美的天赋——她参阅时尚杂志，参考身边时髦人士，最后搭配出的服饰往往效果最好；这个自己轻易出众，从小到大没做过优等生，不敢坐第一排，与美女、才女、富家女全无缘的铃兰慢慢起了变化。

    她瘦了10斤；妆越来越浓，粉遮住痘痕，假睫毛、眼线撑大眼睛，后来，干脆磨骨、开了双眼皮。长期拍照，铃兰对姿势颇有心得，过去她对人对物统统直视，如今，她总垂下眼皮，似看非看，手指绕着头发，或用透明指甲轻刮玻璃杯壁，半天说一句话。

    说实话，铃兰与本来面目越来越远，不过，谁又知道她的本来呢？尤其当她换了工作，新同事们只认她现在的模样。一日，她背着LV上班，办公室里竟隐隐有战斗气息。女士们讪讪的，既妒又羡；几个未婚男在msn上向她发出约会邀请，铃兰不由得感叹，好皮相真重要。

    其实LV是铃兰借来拍照的。

    前一天，在“真我秀”，有人指出，铃兰的穿戴不上档次。他例举铃兰的某款包、某双鞋在哪里就能淘到。铃兰沉默良久，她确实买不起名牌，但她嘴硬，“本小姐喜欢淘的乐趣”，回完贴，她拼命在脑中搜索朋友中谁有LV、GUCCI……LV是开端。论坛上，有人回：铃兰，真羡慕你，这么美，家境又这么好，你就是我心里的公主！铃兰心下暗爽，却又叫苦不迭。这意味着以后要借更多的LV，更多的名牌充场面，靠自己？财政早赤字，信用卡早刷爆。

    三

    粉丝小晴打开了铃兰的思路。

    她视铃兰为偶像，对于铃兰的无聊博客——吃个饭，就把全部餐具及盘中餐拍一遍；去一趟郊区，就要为沿途所见的花鸟鱼虫赋诗，小晴显示出极大的热情。

    小晴刚联系上铃兰时，铃兰摆足了架子。但她咨询某款衣服在何处买到；铃兰动了脑筋，“亲，外地买不到，只在上海，只在我认识的某个店。”接着，她提出为小晴代购——明明三折，她告诉小晴八折；小晴、小雨、小雷、小电……人越来越多，铃兰赚了不少差价。

    但钱还是来得太慢了，赶不上花的速度。

    为了维持完美形象，持久享受优越感，铃兰不得不PS完照片，又PS人生。尤其她已默认是美女、富家女，当她被追问家世如何时，脑袋一热，把当工人的爸说成公司老总，当护士的妈说成某医院院长；她甚至自称家乡是上海，而不是下属的某县。

    与这样的人生配套怎能没有车？铃兰被同事问，被网友问——她早混淆了网上网下，人们见到的都是PS的她。她决定借钱买好车。

    她说，最近手头紧，缺几千元。华丽外表，不俗用度，人们不疑有它，慷慨掏钱包。从几千元到上万元，几十个人掏钱包，最后，铃兰买了辆二手奔驰，还剩些钱，她买了属于她的第一个名牌包。

    接下来的日子，铃兰意气风发。她开着奔驰，“吹到脸上的风都是香的”。她拍了许多照片，赢得许多称赞，她说，“这些天开爸爸的车”，说着说着，铃兰疑心这就是她真实的生活。

    她拆东墙补西墙，继续借钱，拆补久了，东窗事发，论坛上，有人曝她借钱不还，跟帖者众，贴红了、被置顶、被转贴，铃兰的名声大到她无法控制的地步。

    四

    网民们本来讨论的是铃兰借钱的事儿，但人肉声大，熟人的加入，将事情演变成一场剥皮。

    现同事将她的职位、待遇公布，根本不是她炫耀的那些；前同事贴出以前的合照，揭露她整过容；铃兰的同学们纷纷出现，他们带来第一手消息，铃兰的父母、家乡、过去……人们轰然发现，原来早在PS照片前，铃兰的人生就动过手脚，她的一切都是假的，比如，她原名李兰花，后来改成李铃兰；她29岁，而不是25岁；她也不是某大学毕业，只在那儿培训过。

    铃兰的真实人生在“人肉”中倒叙。愤怒的网友，尤其债权人扬言要找到铃兰的住址。同事们议论纷纷，单位开始查铃兰的学历、年龄。铃兰狼狈离职，卖车还债；她关了博客、离开论坛，忐忑过了一段时间。直至风声不那么紧，人们开始关注更新的网络事件，铃兰才敢出来走动。

    一天，铃兰想起小晴。

    她晃到小晴的博客，看见一张她被偷拍、又传到“真我秀”的照片，图注是“人人喊打的铃兰”。小晴咬牙切齿写道“铃兰辜负我、欺骗我。”事情过了这么久，铃兰仍像被抓破脸皮，恼、羞、惭、气，突然，她捂住脸。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习惯性端详照片。鬼使神差，她下载、修改——脸削尖，眼睛放大，磨平皮肤，拉长腿。她想起最初精研PS术，不过想掩饰粗糙的自己。过程中，皮相带给她无穷快乐，那些PS的美好让她误以为真，如吸鸦片，越陷越深。

    须臾，烟消云散，画皮褪尽，她被打倒在地，现出原形——原来，皮多一层，裹着的灵魂就虚弱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