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遗传的牙口在退化

    众石摄    

    这个季节，最好的去处是草原。那里有清凉的风、璀璨的星、狂放的那达慕和难嚼的牛肉干。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草原的牛肉干的。因为它太硬，太紧，太难嚼。吃第一块觉得香，但等到第三块的时候，我们这些汉人就开始太阳穴发胀，眼泪汪汪了。我们这上下两排牙平时也不在意，直到此时，忽然觉得它们像一副沉重的磨盘。对着牛肉干嘎嘎磨得起劲，香气荡漾，但安装磨盘的整个脸部骨骼，早就不堪重负了。

    这种感觉很像关东糖。小时候在楼下一分钱五块的关东糖是我最好的美食。手捧着沾了面粉的糖小心翼翼揣在兜里。然后拿着一块，又是舔又是嚼。很多小朋友买不起，就凑在我嘴边看，眼神直勾勾的，充满了渴望，我的那幸福，随着哈喇子流得全身都是。

    长大后曾碰到卖关东糖的，激动万分地买了一包。一口咬下去，差点儿把牙崩掉。多含了一会儿，就黏在了牙龈上，怎么也抠不下来。可怜的牙周病立刻发作，满嘴又酸又疼，气得我把糖全扔了。

    我忽然担心，生活好了，喜欢简单便捷舒服的人们，会不会渐渐抛弃原来那些带来幸福感的美食？蒙古肉干就是一种。它的坚硬很不适合我们越来越娇弱的牙口。随着草原的沙化和城市化，肉干会不会也像关东糖一样离开我们的生活？

    我在美国的同学嫁给了一个驻扎在伊拉克的美国大兵。一次同学聚会，我见到了今天的帝国战士。他的眼睛湛蓝，带着天真，很温顺地凝视我的同学不动筷子。同学解释，说美国人吃东西不像我们那么杂，我们桌上摆的奇奇怪怪的饭菜让他害怕。大兵先生只吃两种：柔软的牛肉条和像罐头食品一样的焖猪肉。

    看，这要是我们的未来发展方向该怎么办？

    在《射雕英雄传》里，金庸将蒙古士兵的骁勇做了朴素的描述。马背上的民族，渴了就解下皮囊，大口咕咚咕咚灌下烈酒，饿了就从背包里取出肉干，嘎吱嘎吱后仰天长笑。坚硬的肉干容易制作便于携带，在寒冷天气中不爱变质，进了肚子又耐饥。在欧洲瘟疫流行的时代，这些蒙古汉子有了这两件法宝，可谓纵横欧亚大陆难遇敌手。在这些饥饿的、几乎就是“野兽”的嘴里，这点肉干很快被碾作齑粉，进入强劲有力的胃肠，补充体力。

    每次那达慕大会我就爱发些怀古之幽思：看到膀大腰圆走路一摇一摆的搏克武士，就好像看到了当年成吉思汗的骑兵。在冠军赛最后的角力前，双方武士都要先在他支持者的帐篷里痛饮，浑圆的五指抓起粗壮的牛肉干，就像面条，几口下了肚。

    披挂彩色战袍的武士，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擂台，先仰天大喝一声，壮壮声势。那是能随便消化牛肉条的壮汉才能发出的嚎叫，崇尚阳刚的蒙古族观众立刻艳羡万分，激动得跟着一齐喝彩。高低合声，虽非刻意吟唱的长调，却划破草原天空，昭示着人类英雄精神气贯长虹。

    有了钢铁机械生化武器，今天的美国大兵不需要像狼一样的爪牙就可称霸全球。他们过着高碳的自由的生活，可以随便对任何国家指手画脚。但他们有什么美食吗？那么大的龙虾，巨型的蟹钳，我的舌头我的胃在那里上上下下遍寻都没找到什么好滋味。这倒是符合哲学的平衡观。现代化会将很多美好的田园意境抛出轨道，美国大兵从小吃的就是我们所不喜欢的平淡味道，所以他也没什么可失落的。

    看着大兵细致地切着高压锅焖出来的牛肉时，我格外思念锡盟的草原，渴望咀嚼那坚硬如铁的牛肉干，那种磨盘般的沉重，齿边舌间口水汪洋恣肆。

    应该请科学家研究一下，人类自找麻烦的本能。为什么幸福感多来自艰苦、疼痛、愤怒。就像阳澄湖大闸蟹、松子、山胡桃、河豚……这些明明吃着那么艰难，还可能丢掉小命的美食能吸引如此多馋嘴的人。我80岁的亲戚今年10月要回国。问她为什么选在这段时间，她说，就奔着大闸蟹，馋死了，一直惦记被蟹壳划伤手的又痒又疼。

    也许，时代前进会产生一些代价，关东糖、蒙古肉干也许会变成其中的一部分。我喜欢内蒙古，就是因为喜欢那种英雄迟暮的忧郁。每次听到内蒙古人悲情的歌，遥想他们当年的辉煌，都激情满怀。

    伟大就是伟大，不因成为历史就有所减轻。野兽般原始的咀嚼，不因现代快餐的流行而黯然。这是我一直坚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