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私事变成了“公事”

    编前

    所谓私事，是自己的事，应该与公事无关，但在现实中，两者难免会扯上关系，于是私事就变成了公事，而且常常是令人尴尬和麻烦的公事。私事变成公事通常来自于三个途径，一是被好事之徒揭发，二是被领导揪住不放，三是自己慷慨分享。

    一

    姜晓亮原本挺喜欢每周三的例会。杨副局长是单位里出了名的“闲聊高手”。每次例会见缝插针，从大领导到小保安，同事们的生活小事信手拈来，随便一编排就是个段子。

    “昨晚会餐前闲着没事，叫经理假装纪委给陈书记打电话。你好，是陈××同志吗？我是纪委××，最近有群众反映一些情况，希望你能协助我们……”杨局长模仿陈书记的语气和表情，惟妙惟肖，对陈书记素来心生敬畏的小科长们笑得格外开怀。

    “王局是老实人？愚昧啊，他可坏着呢。从澳大利亚考察回来带了两个仿真蛋，骗人说是鸵鸟蛋，放在高压锅里哧哧地叫上15分钟才可以吃。小董还真照做了……”姜晓亮们又是一阵拍掌大笑。

    这些例会上的生活段子，会后经群众回去一传达，半小时内就在局里上下传遍。中午大家去食堂吃饭，一说起电话和煮蛋，都心领神会地大笑。

    例会由快乐变为沉闷，是这两个月的事儿。

    前阵子市里公布“阳光工资”方案。姜晓亮所在单位的薪酬标准原是中上水平，现在一“阳光”，人均年薪减少两万元左右。办公室里顿时怨声载道，人人都喊伤筋动骨。

    到了周三例会，安抚职员情绪成了最重要的主题。杨局长指着姜晓亮等几个30多岁的中层摇头道：“你们不要老是哭穷，之前工资比××局高，多拿好几年的钱了，现在就好好干活吧，别成天盯在钱眼上，年轻人要先学会多做贡献。”

    姜晓亮们哭着脸嘟囔：“您房车兼备工资又高，少一点钱无所谓，我们身上背着房贷车贷，孩子上学还要交赞助费，少几千块都扒一层皮呢!”杨局长见小中层都满身情绪，安抚工作不好做，脸上也露出几分不悦来。

    把一些例行公务讲完，杨局长清了清嗓子，突然话锋一转，不点名批评起来：“有些同志一听说发奖金，马上眉开眼笑，一说做贡献，立刻愁眉苦脸。有没有想过，你一天八小时的工作态度，对得起对不起这份工资。”姜晓亮们闻言都低头作鸵鸟状。

    杨局长的脸色愈发严肃：“有的人占着亲戚有消息，放了胆子贷款炒股，这样上班还有心思吗，经常看看行情发发消息，写个稿子却错误百出。听说钱是赚了不少，但是我看要再这样，他工作也做不长了……”

    姜晓亮暗地里瞟了一眼尹明，只见他脸色发白，隐约还藏着些怒气。大家都知道尹明的姐夫在证券公司，听说尹明跟着做股票，赚了不少。例会一结束，尹明一言不发地第一个走出会议室。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尹明炒股大赚的消息已经路人皆知。“说你贷款炒股？够大胆啊。”“赚了百万了吧，太不够意思了，有消息也放点给兄弟们嘛。”好奇、羡慕、妒忌……各种表情交杂。

    尹明气得要吐血：“我吃了豹子胆去贷款？就去年跟着买了些，一直放着没动。后来局里严禁上班炒股，就全卖掉了，一共赚了十万出头。”大家纷纷笑着摇头说不信，你肯定赚大了，赶紧请一顿好封我们的嘴。

    姜晓亮以前只体会过调侃领导私生活的快乐，却没想到领导随便拿你点私事当把柄，就够你苦头吃的。他正庆幸自己这阵子工作态度还算端正，没想到杨局长批评起人来一发不可收拾，老实如他，也逃不过。

    上周例会，刚说完公事，杨局长就敲敲桌子，发起新一轮批评。“你们问问门卫室，一天局里多少快递来往？有几个同志凑到一起上什么网，还有人利用上班时间卖东西，心思都放在这上头了！我提醒一下，下月起工作检查，一旦发现上班期间上网购物看股票的，一律重罚！”

    一番话说得几个“网购族”女同事全低头，姜晓亮心里也是一惊。前阵子他老婆把闲置的MP3放到网上卖，交代姜晓亮叫快递取货。当天在食堂吃饭说起来，正好杨局长经过，还感慨了一句“你小子倒挺会过日子的”。这是指我吗，姜晓亮觉得大家都意味深长地向他报以同情的微笑。

    到了下午，情况更糟。姜晓亮上下电梯碰到几个同事，人都冲他挤眉弄眼：“听说你还开网店卖MP3啊，给个VIP折扣吧，哈哈。”姜晓亮叫苦不迭，这以讹传讹的，不知道到其他人嘴里又传成什么样呢。

    姜晓亮这两天把网络订书的送货地址都改了。以前图送单位签收方便，现在全发到老丈人家去。他想，这阵子得分外小心些，谁知道下周开会，杨局长又会拿你什么小事大做文章。

    二

    李蓉蓉第一次听吴倩陈述“苦难史”，是刚进公司不久的一次讨论会上。部门经理交代李蓉蓉等几个新丁周末跟副经理去广州跑客户。多用点心，多沟通，以后就是你们独立作战啦，方瑜等几个老前辈热心地给新人教授职场交际技巧，并聊起广州客户的脾性来。

    吴倩就是在这时候插话的。她温柔地看着李蓉蓉几个，略带羡慕道：“你们要趁年轻多跑跑，多拓展客户。不然到了我们这种年龄，家庭牵绊多了，心有余力不足啊。”李蓉蓉见吴倩大概四十上下模样，部门资深大姐那种，赶紧点头称是。

    “你们现在是体会不到的。”吴倩叹了口气，笑得颇为勉强，“早些年我去深圳出差，整整十天，小孩那时才两岁多，家里又没请保姆，只好全权托给老人。结果老人一个疏忽，小孩从沙发上掉下来，后脑勺磕到茶几的角上，送去医院缝了六针！”

    李蓉蓉不禁“哎哟”一声叫出来。她最听不得这种伤痛故事，隐约觉得自己后脑勺都疼起来，但又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好无比同情地看着吴倩。这时经理看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出差有什么问题会后跟副经理商量吧。于是散会了。

    方瑜和李蓉蓉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因此对小师妹格外照顾些。过了两日，方瑜带李蓉蓉外出吃饭，问起她的工作感受。李蓉蓉说挺好，同事都蛮乐意给新人指点的，“早上吴姐还帮我找资料来着。”李蓉蓉想起那日会上吴倩说的小孩意外，“上次她说小孩从沙发上掉下来，好可怜啊。”

    方瑜不置可否地嗯哼了一声，想了想又说：“是可怜，不过以后你还会听到她更多的可怜事。”

    方瑜透露了不少八卦，李蓉蓉才知道，吴倩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这事对她打击很大。一开始大家都还挺同情她的，但后来见她经常不分场合地讲述自己的“苦难史”，尤其开会时候，说个什么都要牵扯到自己，好像婚姻不幸是因为她忘我工作造成的。大家就觉得吴倩有点“拎不清”了，背地里叫她“吴祥林”。

    李蓉蓉私下观察，果然如方瑜所述。

    经理说有个项目要在月末前赶出来，所以辛苦大家一下，这阵子加班会比较多。同事们一片叫苦声。吴倩跳出来说，要是三五天也就罢了，要天天加班的，大家可受不了了。“我们这些老人倒无所谓啦。”吴倩撇嘴笑笑，指着李蓉蓉等年轻人，“你要让年轻人天天披星戴月的，人家男朋友就有意见了。说起来当初我要不天天加班出差的，哪会到了快离婚的时候才知道那人在外面有人了……”同事们面面相觑。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李蓉蓉发现，大家似乎已达成共识，对吴倩陈述“苦难史”报以冷处理态度。因为你无论是赞同、同情还是反驳，都只会让她更滔滔不绝地讲述。

    比如有次会议快结束了，吴倩抱怨突发性加班太多，“上次临下班时说哪个报告不行要重新写，改了又改的，我一直忙到8点才回家。我儿子一直等到8点都没吃饭啊，小孩子好可怜的。”

    经理觉得她小题大做，就说了一句“你儿子都上初中了，难道不晓得自己去便利店买个盒饭吗”。这简直是打开了吴倩满肚委屈的阀门：“哎哟，小朋友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从来不叫他吃盒饭的，那些菜用什么油炒的都不知道。我平时会做很多速冻饺子放冰箱里，偏巧那天吃完了。经理你家有老人有保姆，你是不知道我们单身妈妈又养孩子又工作的辛苦……”

    同事们都恨恨地盯着经理，怪他一句引来千万句，耽误了大家的时间。经理头都大了，赶紧“好好好”应下来跑了。

    私底下，几个要好的同事也当吴倩是前车之鉴，女人婚姻幸与不幸，都不能活成这样。

    李蓉蓉看出来了，吴倩之所以不断在公开场合陈述“苦难史”，是因为她自一次不幸婚姻之后，就自主地贴上了“可怜人”的标签。不断地吐苦水，就是要强调这个标签。她需要公司认同这个标签，承认她劳苦功高，为工作牺牲个人幸福；她需要同事认同这个标签，用同情、赞扬、支持等各种表情来陪衬单身妈妈的坚强与不易。

    “所以呀”，方瑜颇为可惜地感慨，“吴倩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业务能力也不能说不强，可是你看，到现在她连个副的都没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