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琴师
慕名来找亚历山大·谢尔盖维奇·扎祖林修琴的人,往往刚踏进屋里,心就凉了半截:钳子、螺丝刀、锉刀像插秧一样挂在墙上,手风琴不太体面地和琴箱摞在一起,屋顶甚至还在漏雨。一片“混乱”中,一位金发蓝眼的中年男子怀抱手风琴,自顾自地拉着曲子。
这间简陋的修理铺,隐在新疆边陲城市伊宁的阿合买提江路上一棵大榆树背后,若非循着琴声,即便睁大眼睛也极易错过。52岁的店主亚历山大是俄罗斯族,遗传了祖辈热爱音乐的天性和一双巧手。从15岁起自己开始摸索着修理手风琴,到1990年,32岁的他有了自己的店铺。
修理铺陈旧的门脸,令人难以和主人精湛的手艺联系在一起。“能修吗?”初来的顾客总是怀有这样的疑问。一次,一个客人从克拉玛依专程来找亚历山大。此前,他已经抱着手风琴沿乌鲁木齐、兰州、北京、上海跑了一圈,也没修好。亚历山大检查后,嘴里干脆地蹦出三个字:“可以修。”
一顿饭的工夫,琴修好了,收费150元。
“150?”那人拍了下脑袋:“你知道我为修它花了多少钱吗?好几万啊!”
修理店收入不固定,也没有定价表,有时20元的东西被顾客砍到5元,亚历山大也不好意思拒绝。一位老朋友看不下去,索性帮他写了个价目表立在店里。目前,亚历山大依然住在自己挖的半地下室里,三个成年的女儿挤在一个房间。
亚历山大不仅修琴,还收藏了200多架世界各地的手风琴。别人眼中不值钱的废旧手风琴,他也花钱买下来,亲自修好。其中,有一些本属于伊宁城里曾经颇有名气的手风琴演奏者。在亚历山大看来,这些手风琴是他们去世后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声音。
有人问他,到底为什么如此痴迷于手风琴,亚历山大自己也说不上来:“一听到那个声音就很快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亚历山大小时候,每当夜晚来临,伊犁河畔的曼陀林和手风琴声总能传入他耳中。周日,俄罗斯族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挽着胳膊,抱着手风琴从斯大林街那边唱着走来;另一边,塔塔尔族的年轻人也拉着手风琴。两队人马走到路中央,谁也不让,一边比一边的琴声大。
那时,亚历山大的父亲也有一架手风琴。周末俄罗斯族人在树林里聚会,人们都围在他父亲身边,拥着他往前走。年幼的亚历山大跟在后面,发现手风琴竟有这样的魔力。那时手风琴还是奢侈品,他只能等到父亲和三个哥哥拉完,才能摸一摸。只要打听到谁家有手风琴,他就用伊犁河里摸到的鱼作为交换,拉上几分钟。
亚历山大不但拉一手好琴,还会作词、谱曲。尽管曾有加入专业演出团体的机会,但天性散淡的他放弃了。如今,他小小的手风琴修理铺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音乐“沙龙”,音乐爱好者们经常聚在一起,手风琴声和欢笑声常常在小屋中回荡。
“我是修理匠亚历山大,不管什么破烂玩意儿,包你重新唱歌重新说话。”亚力山大快活地唱起自己写的歌,“全世界的手风琴都找我来,要把我的房子来挤垮,哎呀呀哎呀……”
不过,最近亚历山大的心思全在一架小巧的手工制作的手风琴上。这是他花600元收的,来自乌兹别克斯坦,风箱叠起来时像一把合拢的扇子,只是已经断成两半。手风琴的主人去世后,儿子索性卖掉它换酒喝了。
“这个东西现在不炫了。”他举着这架琴的音孔板,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检查刚粘上去的簧片缝隙,“有人50块钱都不要,我要。”
亚历山大觉得,每架手风琴都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故事。他最大的心愿,是建个手风琴博物馆,让这些故事被分享。只是现在还差几万块钱,他不知道能从哪里借。“我可以写条子,我还。”他使劲强调,好像还生活在那个古老社会的信用体系中。
这些年,伊宁城里开了各种乐器班,学琴、修琴的人多了,生意逐渐好起来,可属于手风琴的辉煌时代再也无法复制。中苏关系破裂后,伊宁城里的“大鼻子”一个个搬回国。斯大林街上的俄罗斯姑娘,伊犁河畔的琴声,甚至笔直指向天空的白杨树,如今都变成遥远的回忆。
有人也曾邀请亚历山大去乌鲁木齐,甚至澳大利亚开店,他却不愿意离开。在他的宗教信仰里,一个人在哪里出生,将来必定还要回到哪里。
在没生意的日子里,如果亚历山大兴致好,小店里总能传出手风琴声。弹琴时,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盯着窗外,偶尔腼腆地抬头冲你笑笑,眼神中不知道是安静还是忧郁。
有人说手风琴是俄罗斯民歌的灵魂,似乎总透着隐隐的忧伤,而亚历山大不同意。“手风琴没有悲伤的声音,悲伤的是歌词,手风琴本身是欢乐的。”他执拗地说。
窗外,阿合买提江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穿梭在城市里的出租车司机一次次载着客人,从这间小小的土坯房门前驶过。
“俄罗斯?手风琴店?不知道。”一个出租车司机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