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特稿】:没有什么可以阻断血脉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黄国栋,家里甚至找不到一张老人的照片。她只是隐约听父亲黄铁夫说过,早在1950年,曾担任过国民党军官的黄国栋,丢下了妻子和孩子,逃离大陆,前往台湾,从此与家人失散,最终老死异乡,再未回来。
这个32岁的湖南女子一度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和爷爷“有什么感情上的联系”。几个月前,她却做了一件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儿。
为了替年迈的父亲完成心愿,黄敏辞去工作,和姐姐一起前往台湾,在一个台湾普通公务员的热情帮助下,在异乡的陌生土地上,找到了爷爷的埋骨之处,并通过寻访,逐渐拼凑出爷爷的大致经历及种种生活细节。
“我们这个家族的根在爷爷身上,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们。”如今,谈起原本陌生的爷爷,黄敏有了另一番感慨,“知道了他的故事,才知道我们是怎么来的。现在想起他,我的心里好熟悉,好亲切,好踏实。”
找到你们的爸爸,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
在女儿们的记忆中,父亲黄铁夫对台湾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的情感”。
和许多老人不同,黄铁夫最为关注的新闻是两岸关系。一打开电视,他肯定要先留意台湾新闻。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对着台湾的地图,一看就是小半天。
年轻的女儿们并不知道,有一个与台湾有关的心愿,在父亲心中已经整整埋藏了50年。
1961年,正在北京读大学的黄铁夫突然接到姐姐从湖南株洲老家发来的电报,只有四个字,“母亡速归”。
母亲陈玉屏是在等待中离世的。黄铁夫听姐姐说,临死前,老人紧紧抓着女儿的手,留下最后的心愿:“找到你们的爸爸,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
但子女并不熟悉父亲黄国栋。对于黄铁夫来说,自己的名字,是他记忆中能与父亲联系起来的为数不多的细节之一。
1940年2月,他在湖南耒阳县一处客栈里呱呱坠地。此时抗日战事正酣,39岁的黄国栋身为军官带领部队作战,无暇顾及随军的妻儿。小孩出生后,连一盆热水都无法找到,母亲只能用冷水简单地抹洗。为了寄托心愿,黄国栋给儿子起名为“铁夫”。
“父亲是希望我的身体能像铁一般结实,在乱世中健康顽强地活下去。”黄铁夫说。
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上一再败退。在与丈夫商议之后,陈玉屏带着个把月大的儿子,和另外两个女儿,辗转回到老家株洲一个叫猫塘湾的村子。
战乱年代的孤儿寡母,度日艰辛。在黄铁夫的记忆中,那些与母亲和两个姐姐相依为命的童年时光,充满着种种酸楚。
在乡下熬过7年时间后,1947年,陈玉屏带着两个女儿和7岁的黄铁夫,前往湘西安江投奔丈夫。抗战结束后,黄国栋退伍,并在安江的一个纺织厂觅得一份稽查保安的工作。
随后的3年,是这个家庭为数不多的团聚时光。在黄铁夫支离破碎的印象里,父亲是个脾气暴躁、性格有些内向的男人。他至今还记得,父亲用扎扫帚的细竹棍子抽打顶嘴的姐姐,打断了好几根。
新政权建立后,当过国民党军官的黄国栋感到恐慌。他匆匆离开大陆,经香港到了台湾,从此与家人失去联系。
一直到了上世纪80年代的某一天,一个湖南老乡辗转传回黄国栋已在台湾去世的消息。他还捎来老人临死前的口信,大意是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家人,连累了妻子和孩子,现在自己也残疾了,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
这是在失散了几十年后,黄国栋留给家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讯息。
眼看着我也老了,能找到父亲的下落,就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心愿
远走的黄国栋不会得知,在他离开大陆后,他留给家人的痛苦还在不断延续。
母亲经常教育黄铁夫,不要和外人谈论自己的父亲,要“夹着尾巴做人”。见到聚在一起谈论父亲的朋友们,或是见过那些父子相处其乐融融的场景,黄铁夫总是默默地走开。
那是个一纸档案影响一生的年代。作为“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后代,这份档案始终跟随着黄铁夫,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无数的困扰。
1959年,黄铁夫考上了中国农业大学。在学校里,他成绩一直很优秀,平常的表现也很积极,但多次向组织上提出入党申请,都被拒绝。一个相熟的朋友私下里告诉他:“别想了。你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基本都留在了北京,只有黄铁夫和另外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同学,被分配到了新疆一个工厂工作。在那里,虽然他的工作表现也很优秀,但始终未获提拔。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1966年文革开始,一天早上,农场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批判反革命后代黄铁夫”的大字报。与他相恋数年、原本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受不了这种压力,和他长谈了一夜,最终分手。
此后的数十年里,黄铁夫始终郁郁不得志。他辗转了数个省份,新疆、陕西、河南,换了数份工作。一直到今天,他都没能实现入党的心愿。不过,他的4个女儿一直都很孝顺。2003年,在北京工作的两个女儿把他和妻子从郑州接到了北京,买了房子,过上了平静的晚年生活。
但老人的内心里,始终埋藏着母亲临死前的那个嘱托。
前些年,两岸关系时松时紧,黄铁夫始终不敢向女儿们透露自己内心的想法。一直到了2005年,时任国民党主席连战访问大陆,开启了中国国民党时隔半个多世纪的首次大陆之行,并受到胡锦涛总书记的接见。
黄铁夫慢慢意识到,现今的两岸关系,“和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那个压抑了多年的想法逐渐开始萌动。2008年起,黄铁夫多次和女儿们提到,想去台湾找找她们爷爷的下落。
起初,女儿们都不太理解,老是问他:“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想找到爷爷?”
“虽然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痛苦,但血浓于水,他终究是我的父亲啊。母亲苦苦地等待他回来,最后也没能等到。眼看着我也老了,能找到父亲的下落,就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心愿。”黄铁夫眼圈泛红,哽咽着回答。
我不想爸爸带着遗憾和问号离开人世
黄敏一开始也并不明白父亲的内心。她甚至觉得,“爸是不是有点太闲了?”
直到今年年初,她从深圳来北京看望父亲,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的模样,她才一下子理解了父亲的感受。
“他为人子,我为人女,我内心有多牵挂他,他的心里也一样。”黄敏说,“我不想爸爸带着遗憾和问号离开人世,我要找到爷爷的骨灰,带回大陆,葬在奶奶身边。”
另一番考虑是:姐姐们在北京,在父亲身边伺候着,自己远在深圳工作,帮不了太多。那么去一趟台湾,帮助父亲完成这个心愿,“也算是尽孝的另一种方式”。
从5月开始,黄敏辞去了工作,开始四处寻找可能与爷爷有关的线索。
在家人的印象中,黄敏是个倔强、执拗、做事极度认真的人。她先后当过新东方学校的英语老师,开过户外用品商店,辞职前在深圳一个房地产公司做房产中介。
“只要她想好的事情,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三姐黄湘君这么评价妹妹。
“靠谱!我就没见过比她做事更靠谱的女人!”二姐黄湘绣赞叹道。
黄敏先后给海协会、海基会、台湾红十字会、退辅会、荣民之家、殡葬管理所、台南第一公墓等众多部门,打了将近500个电话。那几个月,家里的电话费高达2000多元。
但她没能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毕竟,年代太久远了,黄国栋的个人资料又极其匮乏,只知道他是在台南市去世的。
“茫茫人海之中,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孤苦老头呢?”在家人眼中,这似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这个湖南女子身上的“犟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她不顾家人的反对,订了去台湾的机票,还找了一家相熟的公司,办下了去台湾的30天商务签证。“找不到爷爷,我就不回来了!就算被人当成偷渡的,我也不回来!”她说。
三姐黄湘君原本最反对妹妹去台湾。“有这心思,不如对活着的人好了。”她常这么劝妹妹。但看着黄敏主意已定,她又担心妹妹的安全,姐妹商议之下,黄湘君决定陪妹妹去一趟。
眼看着去台湾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但依旧没有黄国栋的具体信息。一天早晨醒来,黄敏突然灵机一动,决定联系台南市的户籍机构试试。她查到了台南市南区户政事务所的电话,便拿起了话筒。
黄敏没有想到的是,随着电话的接通,“奇迹”发生了。
第 | [1] | [2] | [3] | 页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