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图卢威砍不倒自己种下的树
在斯图卢威眼里,伴随革命而来的,是一系列毫无理性的、凶残的暴动,闹剧一样的选举,以及战地军事法庭和无休止的死亡。在目睹了革命过程中的暴行和杀戮之后,这个一度激进的自由主义者感慨:整个社会“因为激动而失去了控制,社会运动超出了政权允许的范围”,最终只会迎来毁灭。
这时,他已经站在了自己亲手参与缔造的潮流反面。一方面,革命过程中政府的血腥镇压让他厌恶,他像往常一样反感来自昔日君权的独裁,希望在俄国实现宪政;另一方面,他却开始警惕另一种潜在的独裁。按他的理解,这种独裁,恰好潜伏在谋求推翻前一种独裁的那群人中,他从革命者身上看到了他之前并不熟悉的那些特性。
“国家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独裁,国家需要的只是法律、自由和经济的复兴。”斯图卢威后来如此表露心迹。在他看来,象征沙皇权力的“黑色百人团”,和象征狂热群众的“革命无产者”,同样是这个国家的威胁。他和他的同事们曾经为了反对前者而煽起后者的激情,现在却又不得不尽力消弭后者的狂热。
如此一来,斯图卢威就算是跟当时最主流的两种思潮分道扬镳了。他曾试图调和保守主义者和激进主义者,却遭到了双方的一致冷遇。结果是,他被两股互相对立的巨大力量夹在中间,成为两者同时仇视的人。
留给他选择的路已经不多了:社会已经被严重撕裂,生活越来越困顿,平民们越来越激进,温和的、有步骤的改良已经失去了出路,流血的前兆已经出现。而无论最后是保守派还是激进派获胜,等待斯图卢威的命运都不会有太大区别。在俄国最终被革命浪潮淹没的十几年之前,斯图卢威已经完全可以看清,自己曾引领过的风潮,最终将吞噬他所期望的社会理想。
他也曾力图阻遏这股风潮的发展。他著书立说,反对“大动荡”,呼吁“斯拉夫传统”的回归,并参与组织和编写了著名的文集《路标》。这部曾被反复讨论、一度被贴上反动标记的文集,主题是对知识分子的责任进行反思。作者们认为,知识分子应该为改革失败、革命爆发负责:在社会急需改革之际,知识分子理应一方面依法向实施压迫的政府争取权利,另一方面劝说民众停止革命,然而俄国知识分子却没能担负起这个使命。为此,《路标》的作者们提醒人们防范知识分子中流行半个多世纪的激进倾向,呼吁人们与“革命崇拜”决裂,并反对以“进步、民主、公正”之名实施的罪恶。
此时,1905年革命刚被镇压不久,社会上弥漫着对专制的憎恨和对革命的同情,而斯图卢威却颇有先见之明地认为,革命的失败、反动的君权的暂时胜利,使许多人忽视了革命的错误,或者对这种错误闭口不谈,而事实上,这种忽视和沉默却是非常危险的。
为了矫正他曾犯下的错误,斯图卢威已经尽了所有力气。他后来曾承认,自己年轻时代“易受时势和各种思潮的影响”。等他可以看清这些时势和思潮时,却已经无力改变它。
他是一个博学多才的学者,在历史、经济、法律和自然科学等方面都有造诣,并兼顾出版、政治等多种社会活动。但那些由他和他的同事们留在社会上的印记,已经无法靠几个人的努力而擦除。
斯图卢威最终没能砍倒自己种下的大树。没过多久,俄国就爆发了震惊世界的革命,并使斯图卢威极力主张的社会图景化为乌有。而斯图卢威,这个为推动革命成为现实费过力气的人,坚定地站到了胜利者的反面。甚至,在革命者已经把持政权,即将扫平一切反对者时,他也拒绝顺从。
于是,和之前那个他曾反对过的沙皇政权一样,新政权给他的遭遇,是又一次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