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瓮里藏着老照片
最近有部韩剧叫《灰姑娘的姐姐》,讲的就是乡下酿酒人家的故事。那些三角恋、后妈前子之间的恩怨都没有进入我的脑子,触动我的,是米酒发酵的过程。女主角每天趴在硕大的酒缸上倾听,听米、水、番茄、红枣、人参和在一起后发酵的声音。这让我着迷,酒,原来是那么高雅的东西,缓缓地冒着泡,缓缓地释放出香味。想想我家门口那些晚上弯着腰哇哇呕吐的酒鬼,他们身上怎么没有一点高贵的气质呢?
酒是粮食的儿子。粮食是那么的宽厚,酒则带着淘气和聪灵。酒的发酵就像婴孩的出生,过程都带着神圣。
我认识的一个老大夫70岁了,仍然在做高难度的外科手术。外科大夫很吃香,总有人请客送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但他最迷恋的酒,是童年喝过的土白酒。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师傅永远穿着灰色的短打扮戴着黑毡帽,挑着扁担,走村串巷卖老酒。“那是最香的酒了,一进村口,我就能闻见味道。”老酒鬼说起美酒,眼神总是直勾勾亮晶晶甜蜜蜜的,人变得很纯真。
等待挑酒的担子,成了他童年最大的乐趣。有时候他妈妈会买半斤,给他尝尝,但多数时候没闲钱,他就用鼻子,顺着酒香嗅一嗅,心随着酒担子在村里转一圈,然后在村口送走它,就很享受了。几十年后,茅台五粮液汾酒二锅头在他家床底下都堆满了,他可以随时拧开瓶盖就来一盅,却总觉得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我小时候是醪糟的“粉丝”,最喜欢看爸爸做糯米酒。锅里放上米,蒸熟了,拌上酒药,中间挖一个洞,放在老家带回来的捂窠(用布包裹的草筐)里,上边盖上我的小棉被。之后等就可以了。我爱偷偷把手伸进棉被去摸里面的锅。太神奇了,居然是热的!正在化学反应的米和水整日不休息,咕噜噜地鸣叫。带着酒精的冲劲儿酸甜的味道一出来,我的鼻子就像条被钓住的鱼,再怎么扑腾挣扎,也抗拒不了啦。可这味道厉害,给它一条缝,它就能沸腾周遭的一大片空气。大人们很快被吸引过来,将我撵走。
通过批评教育后我才知道,温度不能保证的话,酒的质量就要打折了,本来很甜的酒酿,就会变得酸溜溜。渐渐地,我被练得很理性,即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顽强等待。家人经常发现我趴在捂窠的小棉被上睡去。
小棉被可不一般了,是红色缎子绣花面的。外婆是苏州人,在教会学校时,她绣的花鸟曾经卖得很好,被奖励了两把银勺两把银叉。她结婚时用的床上用品、旗袍、帐子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红色的缎面几十年后被磨破了很多处,我出生时,她拣了一小方没坏的地方,做了一个小被子给我盖。后来我的个头大了,那么漂亮的苏绣就趴在了捂窠上面。
现在,外婆、父亲相继离开了我,也没人再给我做酒酿吃了。在不经意的时候,那些标志性的记忆元素会夸张地聚集在我脑中,好像时间并没有流动,酒精的味道镶嵌在立体照片的缝隙里,好美好温暖。我想,那位70岁的老大夫怀念的老酒,与当年的味道不一样了。记忆中的老酒,加入了他对妈妈、哥哥、村里乡亲的依恋。那些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们对他的爱都在无形中充满了他的等待,随着岁月不停发酵。安静下来的时候,他能听到那些酒泡泡产生和破裂的声音,就这样,今天和昨天的电极接通了。
科技,让空间变得很小,想去韩国乘飞机只要1个小时;而醉了,时间的距离会变得很近,想见亲人也许只需一瞬。现代科技发达的好处就是,你想什么就来什么。韩国人日本人现代化比我们早,所以他们比我们先发现,有时候等待,比立等可取更诱人。所以在酒馆门口,他们复古了,将一个个大酒瓮排在屋檐下。既让你立时能喝到美酒,也能听到它发酵的过程。哎,他们脑子里想着“脱亚入欧”,发展吧,快些快些再快些;舌头和胃口却固执地咕哝着“脱欧返亚”,慢一点慢一点吧,等一等会更好吃的。
西方文明再好,父母的眼神也不能从心底抹掉。因此,看到带着历史痕迹的酒瓮,每个人心里的映像都不同,但所牵动的神经,无非指向童年亲人的温暖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