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有杆秤
走在由新兴酒吧和老式店铺共同构成的长沙太原街上,稍不留意,便可能错过这家不足5平方米的杆秤店。
没有霓虹闪烁的招牌,也没有在门前招呼客人的姑娘小伙,只有一位身着蓝色工装的老人坐在门口,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打磨着见棱见角的毛边木头。写有店名的牌匾歪歪斜斜地摆放在店门前。
老人身后,堆满了各式手工秤。大的,秤杆有两米多长,能顶到房梁;小的,仅有绣花针般粗细,静静躺在柜台里。
即便有客人上门,老人往往也并不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想买的自己会问,不想买的问了也没用。”他慢悠悠地说。
“秤是给老百姓做的,心得平,手才能稳。”47年前,13岁的文志飞坐在小板凳上一遍遍地重复着父亲教给他的入门训,打那天起,他成了文家第三代的卖秤人。
大前年,文志飞在湖南卫视的节目上,拎着一手指般长短针般粗细的杆秤,将一撮头发称得分毫不差。临走时,主持人汪涵一边抱拳一边给老文支招儿:“您这小秤,要做成纯金的,那绝对是艺术品,好卖。”
但至今,一切如旧。
做秤是个苦活儿,一杆秤的制作,从刨圆、打磨、包铁、钻孔到抹花、复秤,大小需要150道工序。初学时,单是把一根细长铜丝“一插一砍一钉”,刻成秤杆上铜质秤心的手艺,他就足练了两个月。
头回做成新秤,文志飞跑到父亲面前炫耀。父亲眯着一只眼,盯着秤杆端详半天。文志飞正乐呵时,“啪”的一声,秤杆在父亲的右腿上应声折断。
“不直则弃。”文志辉拍了拍身前的“百岁工具柜”,“多少年都这么传下来的。”
上世纪80年代初,做生意的人渐多,不少奸商开始琢磨在假秤上做文章,最高的一次竟有人带着5000元找到文志飞,却被老文一顿骂:“秤杆上16星,其中可有福禄寿3星,缺人一两你少福,缺人二两你无禄,缺人三两你减寿!”
靠着手艺和诚信,文志飞的老秤铺名气渐响,不少商家游客都慕名而来。但好景不长,上世纪末,国家技术监督局开始限制杆秤应用,文志飞不服气,便开始调查电子秤的市场,结果发现“调个密码造假更容易”。
“都说杆秤不准,其实秤并无所谓准不准,怕的是人心不准了。”文志飞抬起头,额头上满是皱纹。
时代的脚步自此一刻不停,愿意学做秤手艺的年轻人几乎绝迹,太平街上几家老秤铺的手艺人也相继去世,仅存他一家秤铺。
2003年,曾有一个德国马普科学史研究所的物理学教授,专程向老文取了半个月的制秤经,并写就了一本132页的著作《中国老秤》。教授告诉老文,他是全长沙最后一位还能称重至0.01克的制秤人。
“爹,做秤一赚不着票子,二买不着房子,反正你的8个徒弟也走光了,不然咱们关门吧。”老文正在上大学的儿子曾这样劝他。
“要么等我眼睛瞎了,要么等我找着下一个徒弟!”文志飞回答得斩钉截铁。
40年来,文志飞始终坚守着一些祖上留下的规矩。门口常摆放一杆可以称人的大秤,凡替人秤重时故意将秤砣往外捋些,以暗合人不消瘦之美好祝愿。碰见带眼镜或有学生气者,便要念叨几句秤的寓意:“秤砣,本叫做权,杆秤,也叫权衡,你们是文人,以后会当官,心里也要有杆秤。”
但随着近年来太原街改造得愈发繁华,老文的老规矩屡遭冷遇。
碰见衣着光鲜的女孩要坐秤称重,老文还是善意地多说8两,并祝愿“秤”心如意,却经常被噎上一句:“我看您是多说了8斤吧!我才没这么胖。”
围上一群戴眼镜的大学生,文志飞刚说出半句“砣在古时也叫权”,手里便被塞进一条绿箭口香糖:“称称这个先。”
长沙已开始入冬,太原街上的游客却热情不减,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店铺大多生意红火。
一番盛世图景下,只有60岁的文志飞常常自个儿闷坐在旧板凳上,随口哼着《宰相刘罗锅》里那首《清官谣》:“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秤杆子挑江山,伊啊伊儿哟哎——你就是定盘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