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爱世界杯，更爱真相
“早上好，沃纳先生！”爱德华·詹宁斯（Andrew Jennings）将他堵了个正着。这名一头白发、身材略微发福的老记者气喘吁吁地迈着小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通过倒卖球票，你得到了多少好处？”
身穿黑色长风衣的沃纳头也没回。“我不想跟你浪费口水”，他加快了脚步，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因为你是垃圾！”
这是英国广播电视公司（BBC）王牌节目《全景》中的一幕。在11月29日播出的这部长约30分钟的纪录片《国际足联的肮脏秘密》中，詹宁斯指控3名国际足联高官接受巨额贿赂，另有1人涉嫌倒卖南非世界杯门票未遂。
纪录片播出3天后，12月2日，2018年世界杯举办地揭晓，外界曾经最看好的英国只获得可怜的两票。许多英国人都相信，对于如此惨败，BBC和詹宁斯都脱不了干系。
“在这个时候播出节目，当然是件令人有挫败感的事，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
英国人詹宁斯是个让国际体育组织头疼的名字。他常穿深黄色夹克搭配格子衬衣，加一件黑色毛背心。国际足联的工作人员看到这身打扮的老头，恐怕都会在心里低呼一声“麻烦来了”。
詹宁斯对国际足联的调查开始于10年前。2006年，他把调查所得写成《FIFA黑幕》一书。然而，他的心血很快就被国际足联列为禁书，詹宁斯本人也被“拉黑”——禁止参加国际足联的各种新闻发布会。
从此，詹宁斯要采访国际足联官员们，只能埋伏在会场或其他公共场所，看到目标出现就突然袭击。“你收了多少好处？”他远远地向采访对象喊话，“你愿意接受质询吗？”
等待他的，往往是沉默的、匆匆钻进豪华轿车的背影。
事实上，这名从业数十年的老记者，曾是BBC最有名的调查记者之一。他在1980年代拍摄过一部揭露英国警察与黑社会勾结的纪录片，却因BBC迫于警方压力没有播出，他为此愤而辞职。接着，他调查并揭露了英国政府与伊朗的秘密关系。1993年，他随摄制组深入车臣。随后他又跟贩卖成吨海洛因到英国的黑帮分子面对面交谈。
詹宁斯这次揭露国际足联内幕的消息来源，是一张从已经破产的ISL公司(瑞士国际体育娱乐和休闲集团)流出的秘密清单。清单上罗列了175笔秘密交易，均是由ISL公司支付给国际足联官员的，总金额达到1亿美元。
11月中旬，BBC就在网站上放出消息称，他们计划在11月29日，也就是2018年世界杯申办结果出炉前3天，在《全景》栏目中播出有关国际足联涉嫌腐败调查的纪录片。据透露，除了回顾一些与国际足联和世界杯申办有关的丑闻外，该片还将爆出新的“猛料”。
这一天，国际足联刚刚发布对2018年世界杯各申办国的评估报告，英国被评为“低风险”，而俄罗斯和卡塔尔被认为存在比较严重的问题。
《全景》栏目的编辑汤姆·吉尔斯（Tom Giles)在自己的博客中解释说，选择这个时间播出的原因并非故意捣乱。“我们上个月才刚刚拿到显示关键证据的清单。”他说，“想确保我们的主张是经得起考验的，总得花上几个星期吧。再说，也要给片中提到名字的人公平的机会做出回应呀！”
纪录片涉及的4个当事人一致选择了不予回应，但英国2018年世界杯申办团队首席执行官安迪·安森（Andy Anson）倒是坐不住了。他借助媒体公开表达不满：“我对BBC计划的这一纪录片的播出时间感到非常失望。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追求轰动效应。我不认为这是爱国的。”
不过，11月18日，英国《卫报》网站开通网上投票，对于是否支持“BBC不爱国”的说法，81.2%的网友选择了“否”。
面对这样的“民意”，安森事后强调，自己并没向BBC提出不要播出这部纪录片的要求，也不打算让政府插手此事。“这个国家拥有自由的媒体，BBC应该按它自己的意愿行事。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这么做的潜在影响。”他辩解道。
对于BBC的举动，正在忙着为申办造势的英国首相卡梅隆也忍不住发话：“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播出这样的节目很不恰当，这将使英格兰在申办中吃亏，媒体在这个时候应该起到积极作用而不是拆台。”
节目编辑吉尔斯承认，节目组的确“接到一些电话”，要他们把节目的播出时间推迟到投票以后，但都被拒绝了。
不管是否情愿，卡梅伦还是在节目播出前出来打圆场：“在这个时候播出节目，当然是件令人有挫败感的事。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我想国际足联能够理解。”
与卡梅伦的欲说还休相比，英格兰足协原首席执行官马克·帕里奥斯（Mark Palios)更加直截了当。“没人会幼稚到以为申请结果不会受影响。”他说，“一共只有22个人的小型投票，一两张票没准就能改变结果。”
“若你知道一个程序可能有瑕疵，却不在它发生之前讲出来，这显然很荒谬”
谁也没能阻挡BBC的决心。
《全景》节目的编辑汤姆·吉尔斯本人就是个足球迷。他自称很长时间以来是一家足球俱乐部的会员。他的一个儿子也在一家俱乐部踢球。因此，他“清楚地知道赢得主办权对人们意味着什么”。
吉尔斯坚称，BBC的决定并非为了追求轰动效应，而是基于“公共利益”。“当有证据指向那个将主持下届世界杯的人、世界足球领域最有权势的人竟然腐败，无法想象任何一个新闻机构的编辑能视而不见。”他在博客中试图说服反对者：“如果一些正在做决定的人有被收买的可能，这个决定会在多大程度上是公平的？鉴于腐败延续的时间之长，而且参与其中的人都还在位，难道不该让这个过程更加透明吗？”
BBC时事部的执行主编克莱夫·爱德华兹（Clive Edwards）也表示：“若你知道一个程序可能有瑕疵，却不在它发生之前讲出来，这显然很荒谬。我们不可能拿着得到的信息而坐视不管，我相信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这里应该有一个更公正的程序，而腐败就是应该被曝光。”
事实上，挑战国际足联权威的英国媒体，BBC并非第一个。今年9月，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几名记者乔装成美国说客团的成员，试图通过金钱贿赂国际足联高官，以此检验申办过程中是否存在舞弊行为。国际足联的两位执委阿达穆和特马里“不幸”中招。消息见报后，两人均被取消了投票资格。
11月29日，《国际足联的肮脏秘密》如期播出。节目中，南美足联主席里奥兹、巴西足协主席特谢拉、国际足联副主席哈亚图都成了詹宁斯指控受贿的对象。另一位国际足联副主席沃纳也被曝光。一个挪威记者向詹宁斯展示了他所掌握的电子邮件，内容可以证明沃纳本打算向黄牛出售价值8.4万美元的南非世界杯门票，但因对方没有答应他的开价而作罢。
至此，英国媒体针对国际足联的揭黑大战打完了第二回合。无论英格兰申办团队和国际足联多么愤怒，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对于那些需要曝光的事情，媒体的光芒会照射其上——这是一件多么绝妙的好事”
尽管前期宣传沸沸扬扬，节目播出后，不少观众颇感失望。节目里并没有多少新内容，绝大部分材料都来自詹宁斯很早以前的公开报道，只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
然而，在万众瞩目的投票前，BBC无疑戳到了国际足联官员的伤疤。有媒体估计，这期节目对于英格兰申办团队可能产生最坏的影响是：将导致他们失去22张选票中的4张。
为收拾残局，英格兰2018年世界杯申办团队在节目播出后，随即发表了一份声明，试图与媒体撇清关系。声明称，《全景》在翻旧账，在丢BBC的人。
“我们坚持以前的立场，BBC的这期《全景》不过是在重新炒作一些旧材料，没有任何和现在的世界杯申办有关的内容。”声明接着说，“对于BBC来说，这应该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声明归声明，一些评论认为，英格兰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贿选门’已经‘把英格兰2018放进了棺材’，《全景》则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然而，对于BBC的行为，英国媒体的观点并不相同。《太阳报》认为BBC有破坏世界杯申办之嫌；《每日邮报》为申办团队打气，宣称“BBC爆发过后，申办团队绝地反击”；《每日快报》则支持BBC，他们的标题是：“国际足联在丑闻的路上走得太远了”。
政府派出的公关团队迅速出发，开始善后和最后的拉票。12月1日，当首相卡梅伦、王子威廉和足球明星贝克汉姆登上飞往苏黎世的航班时，伦敦正飘着小雪。雪花沾在贝克汉姆熨得笔挺的黑色西装上，这个全球著名的帅哥丝毫不以为意，脸上保持着惯有的迷人微笑。作为英国申办2018年世界杯的形象大使，许多英国人期望他能把成真的美梦带回家。
一到苏黎世，英格兰团队就开始讨好“倒卖门票”的沃纳，卡梅伦还邀请他共进午餐。第二天，英格兰申办委员会一行已在苏黎世与被提及的4名执委会委员进行了沟通。
积极的斡旋一度让申请团队再次燃起希望。英国媒体引用卡梅伦1日晚讲的一个小笑话，描述出他们的竭尽全力。
“我碰到刚结束一个会谈的威廉王子，问他进程情况。”卡梅伦说，“他说，‘非常非常好’。我说，‘天哪，你给了他什么？是不是请他去参加婚礼？’他说，‘首相先生，我做的可比这深入多了，我想我都提出要跟他结婚了’。”
最重要的一刻终于到了。12月2日夜晚，22名国际足联执委会委员上缴了通讯设备，从秘密通道进入会议厅。黑漆包裹的井字形谈判桌上方，闪烁着一个由上百支荧光柱缠绕的巨大光环。
此时，有媒体拍到在会议厅外等待消息的安森扭曲的面部和贝克汉姆涣散的目光。专栏作家伊安·莱特（Ian Wright）事后评论说“他们就像待宰的羔羊”。
投票进行时，在“现代足球的故乡”英国，气温低于零摄氏度，小雪依然飘着。伦敦塔桥、市政厅广场及其他许多大屏幕前，都聚集着焦急等待消息的人们。
尽管已有面对失败的心理准备，但仅获两票并在第一轮被淘汰出局的结果，仍然像一枚重磅炸弹，炸得以矜持著称的英国人不知所措。在投票现场，头发稀疏的威廉王子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万人迷”贝克汉姆则悄悄低头，用手抹去眼泪。而聚集在严寒里的伦敦人，大多表情落寞地迅速散开。
在随后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安森忍不住为自己和整个申办团队辩解。“我并非给自己找借口”，他说，“我和一些执委会成员谈过了，他们说，我们的机会是被我们的媒体扼杀了。”
来自球迷的谴责，则铺天盖地地向BBC袭来。毕竟，为了争取这份世界上最大的单一体育赛事入场券，英国已花掉超过500万英镑的申办费。
捅了娄子的詹宁斯仍然嘴硬。接受记者采访时，这名仍旧穿着格子衬衫和黑色毛背心的老记者看起来一脸轻松：“我们爱国的责任，就是告诉所有人，国际足联存在腐败行为，而且已经持续了几十年。”
“英国足协不应该卑躬屈膝，卡梅伦不应该这样，威廉王子不应该这样，贝克汉姆不应该这样。”他笑着做出3个弯腰叩首的动作，“他们应该告诉国际足联，该到清理门户的时候了。清除腐败，让最合适的国家获得主办权。”
一头白发的伦敦市长布瑞斯·约翰森（Boris Johnson）也站出来为媒体辩护。这位喜欢敞怀穿西装的市长一怒之下，取消了原本已允诺提供给国际足联高官的一项福利——在2012年奥运会期间免费提供的多切斯特饭店房间。据说，在这家五星级豪华酒店，每个客人有3位员工为其服务，客房内就能欣赏到对面海德公园的美景。
“我们的国家拥有自由的媒体，我认为这是英国之所以伟大的原因之一。”约翰森说，“对于那些需要曝光的事情，媒体的光芒会照射其上——这是一件多么绝妙的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