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特稿】:对抗语文
语文教育时至今日还在表演和说谎,不仅教材作假,教法也作假
这些刚刚摆上书架的书,很快就被乔乔一本一本地“消灭”掉。在咬着指头,发出一次次咯咯的笑声后,乔乔也把《哈利·波特》里的女主角赫敏奉为自己的偶像。
叶开因势利导,告诉乔乔,不仅小说和电影中的赫敏很聪明,现实中赫敏的扮演者艾玛·沃特森也很聪明,考上了美国很好的大学。于是,沃特森也被乔乔视为榜样。
在三年级以前,乔乔在课堂上很少说话,但看到小说里赫敏在上课时经常举手提问,她决定向偶像看齐。以后上课时,脑袋后晃动着两个马尾辫的乔乔,经常把手举得很高,希望老师能叫自己起来回答问题。
可是,她很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想法经常和老师的不一样,尤其是在做阅读理解的时候。乔乔撇着嘴,一本正经地说:“我语文课上喜欢发言,就是有时候没有办法说到点子上,老师的那个点子上。”
有一次,老师讲互联网会给人们带来什么好处时,强调好处是“可以查阅信息学习”。乔乔则认为互联网可以让自己玩更多的游戏,因为她从4岁上幼儿园小班时,就开始登陆迪士尼网站,玩小熊维尼吃蜂蜜字母的网络游戏。这种观点,得到其他同学异口同声地支持。语文老师只是咧嘴一笑,什么都没说。
乔乔只爱看书,对穿着不在意,但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因为她喜欢在课堂上举手,偶尔甚至会插老师的话,常常有人在课后说她爱出风头。有一次下课后,她走到一个这样评价她的男生面前,对着他的耳朵大吼大叫。
“他们对个人的尊严不是很看重。可是,如果你有很高的尊严的话,那别人就没办法破坏你的立场。”小姑娘义正辞严地解释自己的行为,她认为当时自己必须要表明立场。
但有时候,乔乔的坚定立场并不起作用。
2009年秋天,叶开的专栏已经写到了第10篇。他第一次参加了女儿的语文公开课。课上老师讲的是课文《带刺的朋友》。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电视机、投影仪等设备齐全;学生6人一组,课桌面对面拼在一起,像圆桌会议一样便于分组讨论,颇有一种民主、平等、交融的气氛。
课堂上一让提问,叶开就看见乔乔把右手举得高高的,但老师就是不点她。后来老师说换个方式,找不举手的同学提问,乔乔故意把手放下,但依旧没被点到。叶开在后面看着,觉得一阵阵心酸。
后来乔乔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提问的机会,老师却回答不出她的问题。“这个问题等我们深入了解之后再回答。”乔乔以朗诵的口气,模仿了老师一年多以前说的这句话。
回家后,叶开查阅资料发现,《带刺的朋友》改编自一位作家的文章,编者对这篇文章进行删节和修改后,导致课文前后逻辑接不上,所以老师根据课文确实回答不出乔乔的问题。
乔乔告诉爸爸,这种公开课事先已经演练好,一旦有提问机会,班里大多数学生都要举手,但老师只找举左手的人回答。
这让叶开想起了30年前自己上公开课的情景,也让他异常气愤——“30年了,语文教育时至今日还在表演和说谎,不仅教材作假,教法也作假!”
“我们最应该反对的就是虚假!没有真的善是伪善,没有真的美是臭美。”11月底,在应邀给上海一所知名小学的老师做讲座时,叶开始终强调自己的这一观点。他给讲座取的题目是“教书还是教真”。
讲座开始前,一位小学语文老师向叶开诉说了自己的苦恼。这几年来,她只要让学生以《我的爸爸》为题写作文,就会发现班里的学生几乎全都病了或者是摔了跤,然后爸爸背着他们上医院。
这位老师忍不住感慨:“连教材都可以作假,那么其他的假,像这些作文模板,也就不足为奇了。”
叶开和王琦从来不让乔乔参加朗诵比赛。在他们看来,那种规定题目的朗诵充满了虚假情感。他们要求乔乔,平时在班里要朗诵的话,要用正常语调,不要假天真。
同样在他们看来虚假无趣、没有真情实感的,还有乔乔每个学期都需要背的名言。在叶开看来,这些名言很多是编者自己编的,“背这些垃圾还不如背老子孔子,或者是唐诗宋词”。所以每次老师要父母监督孩子的背诵作业时,叶开总是直接在乔乔的课本上签字了事。
“我们就是不参加无聊的事情!”王琦干脆利落地总结道。
乔乔把眼睛从《格列佛游记》里挣脱出来,抬头回应了一句:“我的父母很宽松,能有他们做父母太幸福了。”
孩子就是一个易碎品,语文课把他们弄得遍体鳞伤
背诵名言可以轻易应付,但像在文章中划好词好句这样的作业,常常难倒乔乔和他们家的两位文学博士。
老师说按“aabb”格式划好词好句,乔乔觉得课本里没什么好的,就随便划了划。班上有个男同学,把“爸爸妈妈”划出来,结果得了A-。
每次划好词好句时,叶开都很紧张。这位《收获》杂志的副编审不知道哪个词比另一个词更高级。“难道这个词是部长级,那个词是科长级?”他反问道。
他把划好词好句比作揪树叶,并形容说,“即便你揪下所有的树叶,也不会体会一棵大树的美。”
为此,他在专栏里写了《好词好句与陈词滥调》。但批判归批判,为了减轻女儿的痛苦,他和妻子还是得耐着性子帮乔乔划好词好句。
在杂志社编审稿件时,叶开给国内很多知名作家提过修改意见,但他对女儿的作文指导,大都以失败告终。
他经常告诉乔乔,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把意思表达清楚。然而几乎每次老师的批语都是,“再多用些好词好句”。
这时候,叶开会安慰女儿,“不是把所有色彩斑斓的颜料泼到墙上,就会成为一幅画。做一个诚实真诚的孩子就好。”
在他眼里,中国传统的国文教育注重修辞和交流,以此形成个人道德观和社会人生观;而现在的语文教育则跟外语教育一样,光注重语法。语文课不仅违背了语言规律,而且“极其乏味,肢解了整个语文教学的整体性思考”;在肢解了语文的同时,也让孩子变得分裂。
“孩子就是一个易碎品,语文课把他们弄得遍体鳞伤,然后家长回家再把这些碎片,一片一片给粘起来。”叶开直言,自己和许多正上小学的孩子一样,都有这样的感受。
有一次,乔乔的考题是划去括号里不正确的拼音,为“打量”的“量”找出正确的读音。全家三口人都认为“量”应该念四声,但老师给的答案是念二声。后来大家分头查字典,发现答案也不一样。
“然后我爸爸妈妈说,在家里就念打量(四声),在学校就是打量(二声)好了。”乔乔比划着说。
最近,如何解释“矜持”这个词,也难住了两位博士。他们查了《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和《现代汉语词典》,发现解释并不相同。尽管叶开认为词典释义也欠准确,但又必须选,最终他们在“拘谨”与“庄重严肃”之间选择了后者。
结果,乔乔又得了一个红叉,因为教辅的标准答案是“拘谨拘束”。
这一次,还没等父母叮嘱,乔乔自己已经明白,在学校就按“拘谨拘束”,在家就按“庄重严肃”。
“我感觉一半在学校里,一半在家里,在中间被切了两半。”乔乔皱着眉叹口气,像个小大人。
叶开曾经拿女儿的这种感受跟北京师范大学一位文学教授交流。教授说,自己的儿子刚上初一,小学6年一直“分裂”得特别好,“学校说一套,家里说一套,从小就学会应付”。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我们的教育和实际同步,我们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应付和对付上了。”教授感慨道。
针对这种现实,叶开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们的孩子必须受到摧残,这就是他们的命。”在去做讲座的路上,他跟一位朋友重复这句话时,眼泪几乎快要流出来。
他唯一庆幸的是,女儿乔乔从8岁起,便学会了用他推荐的经典儿童文学作品“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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