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柴米油盐 一边星光灿烂
刘慈欣
作为科幻作家,刘慈欣关注的是些最宏大的命题。在他的作品中,地球可能只是逃离灾难的航船,脆弱的太阳系在几分钟内就会完全毁灭,甚至轻轻翻过一纸书页,就能跨越宇宙千万年的漫长岁月。
他出版过7部长篇小说,连续8年获得中国科幻最高奖项“银河奖”。一旦他出现在公开场合,总能听到粉丝的尖叫。粉丝们大多从全国各地涌来,只为一睹“偶像”真容。
然而,一旦回归现实,这个中年男人的生活却被一些最细微的问题所填满,比如工作、股票,还有刚上四年级的女儿的考试成绩。与他笔下营造的那个恢弘世界相比,他的真实生活完全处于风格迥异的“另一个平行宇宙里”。
大学毕业后的20年,刘慈欣一直在山西阳泉娘子关发电厂工作。作为计算机工程师,他白天在厂区上班,晚上则住在旁边的家属区里。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尝试着写起了从小着迷的科幻小说,并且在上世纪末的科幻热潮中,开始试着向杂志投稿。
作家郑军2000年第一次看到刘慈欣“气势宏伟”的文章时曾经揣测,这个生活在偏僻地方的技术骨干一定是个“穷多年寒窗之苦的人”。不过,当他们在山西的一家科幻杂志社相约见面时,刘慈欣的样子却大大出乎郑军的意料:一个圆脸盘圆眼睛的男人,放下背包,坐在椅子上偏着头,“看起来更像一个若有所思的大男孩儿”。
但就是这个被称为“大男孩儿”的人,在接下来几年的时间里迅速在中国科幻界广受赞誉。在作品中,他所营造的幻想世界既科学严谨又充满瑰丽的美感。《科幻世界》副主编姚海军评价说,“刘慈欣用旺盛的精力建成了一个光年尺度上的展览馆……他的世界灿烂如银河之心”。
这种灿烂并不仅仅出现在他的文字里。从事媒体工作的科幻迷姬少亭记得,在杭州举行的一次科幻笔会上,一群科幻作家坐在西湖边,天马行空地讨论起“如何毁灭一座城市”。在其他人七嘴八舌地争论中,刘慈欣喝了口酒,淡淡地说:“应该把三维的西湖风景二维化,变成一幅水墨山水图;然后再一维化,变成一根细细的杭州丝绸。”
“只有他才想得出那么美的场景。”姬少亭说。
在科幻圈的人们看来,刘慈欣是个随和健谈的人。姬少亭还记得,在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之前,自己曾经担心“作家们都不爱说话”。但没想到,电话拨通后,面对素未谋面的自己,刘慈欣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热情,跟她聊了好久。
这让姬少亭在几年后还感叹不已:“也许平常很少有人跟他谈到这些……他该有多寂寞啊!”
的确,在真实的世界里,刘慈欣与科幻几乎没有交集。单位的同事们大多只关心自己的工作、升迁,聊天的内容也大多是社会历史,或者股票和房地产。而在他们的眼中,科幻小说只是个不务正业的爱好,和其他人看球、钓鱼没什么太大不同,“只不过还能挣点钱而已”。
11月27日,当刘慈欣在成都签售自己的最新著作《三体Ⅲ》时,几百名粉丝在现场排起了长队。有人疯狂尖叫,还有人一口气买走了整整一箱。但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却不敢告诉家人自己的行程。
刘慈欣拒绝了记者前往家中采访的请求,因为害怕在厂里造成不好的影响,也因为自己“没什么特点,过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我的样子啊,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到了。”
一位科幻迷描述说,自己第一次见到刘慈欣时,看到他戴着眼镜,衣服朴素得让人记不清颜色,完全看不到那个思考深邃、文笔诗意的“神一样”的形象。生活中的一位朋友甚至觉得他很适合当间谍,因为合格的间谍就应该像他那样,不用的时候看不见,用的时候才拿起来——“就像一把扫把”。
这个被科幻迷们称作“大刘”的作家坚信,不会有人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我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和任何企业里搞技术的工程师都一样。”他说,“我不像诗人,没有那种鹤立鸡群的高雅气场。”
即便在科幻的圈子里,刘慈欣也并不是优雅含蓄的人。采访过的记者形容他“像80年代的大学生”,文质彬彬,说话却坦率直白。前任《科幻世界》杂志编辑唐风在一次科幻笔会上见到刘慈欣,“面容颇有风霜之色,眉头时常紧皱”。在之后的回忆文章中他写道:“(刘慈欣)虽然说话不多,却没少多少风头,我记得会上头一炮就是他开的……”
因为距离的原因,刘慈欣很少出现在科幻界的聚会中,跟读者的交流也少之又少。事实上,尽管在网络上号称自己是刘慈欣粉丝的“磁铁”为数众多,不过在真实的世界里,刘慈欣只会偶尔和附近地方的科幻迷坐在一起聊聊军事、写作,甚至聊聊股票行情,但几乎没有和什么读者建立长期的联系。
“我在文字里说了很多,在小说之外已经说不出什么来了。”讲到这些,他的语调变得严肃起来,“你应该用作品让读者认识你,而不是本人。”
大多数时候,刘慈欣只是呆在自己的单位里。这个偏僻的电厂地处山谷,“地势令火电厂的灰尘终日不去”,从这里到阳泉市还需要坐上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
偏僻的生活与宏大的想象,这两者的矛盾让刘慈欣一度有一种“明显的人格分裂的感觉”。他活在现实的世界里,看着同事们顶着巨大的竞争压力,很少往生活之外看上几眼;只有在深夜写作的时候,或者在参加科幻笔会的短暂时间里,他才能进入科幻的领域,看着充满理想主义的科幻作者们,徜徉在这个“空灵”的世界里。
他时常享受这种分裂的感觉:“现实生活像风筝一样牵着我,让我在想象和现实之间做着平衡。”他曾经随着慰问团来到中越边境,亲眼目睹了交战、流血和死亡。这些复杂的经历都凝聚在他的作品里,并且帮助他“表现出浓厚的人性与责任感”。
另一些时候,这两个世界也会相互干扰。平常工作中的无聊会议,即使“根本不需要听”,他也没办法分心写作;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能从现实中抽身出来,进入自己的世界,在电脑前敲出两三千字。
即便作为作品最畅销的科幻作家,他的写作也只能在业余时间完成。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尽管他的几部长篇小说获得了足够好的口碑,但他从中获得的收入,仍然完全无法和工资相比。
“如果有可能成为一个专职科幻作家,我当然愿意。”这个电力企业总工程师的语调中没有犹豫,“但是这一天会不会到来,我觉得还很难说。”
刘慈欣已经在科幻文学界创造了一个奇迹:刚刚发行的新书《三体Ⅲ》,首印数达到了四万册;但即使是这个“奇迹”,仍然远远不足以支撑一个专职作家养家糊口。
他只能继续“分裂”下去。科幻和现实被他清晰地分开,并且尽力不让两者相互干扰。在工作中,他务实、努力,完全看不出科幻中理想主义的样子;而只有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他才会在冥想中塑造那个瑰丽的科幻世界。他笑着总结说:“这让我总有一种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中的奇妙感觉。”
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他是一名出色的工程师、一位慈祥的父亲。这里与科幻毫无关联:妻子几乎从不读他的文章,女儿也只爱看杨红樱的校园小说。他从没想过女儿会不会像自己这样写科幻:“无论科幻还是文学都那么边缘,谁会一脚踏到这儿来?”
而在那个绮丽而又独立的科幻小世界里,他写下大量的文字,流露出些许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情绪。在一部作品的前言中,他这样写道:“其实,自己的科幻之路也就是一条寻找家园的路……我不知道家园在哪里,所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找。”
这些情绪,他只能贴在自己的博客里,并且获得网络上那些科幻迷的回应。而在真实的世界中,这个备受赞誉的科幻作家和自己电厂的同事一样,关注着股票、房价,忙着处理自己因为写作而耽误的工作,并且心平气和地承认:“我都40多岁了,生活也不会再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只有等到夜晚,女儿写完作业、上床睡觉之后,关上书房的门,他才能短暂进入自己的科幻世界。他努力描绘着那个令人心醉的情形:“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以想象为翼,让思想在寒冷的冬夜飞过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