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深处蹄花开
在今天的滥情时代,一个人也会有某阶段只想对一个人好,脑子里都是今生今世不相离、生生世世不相弃的冲动。这种稀缺状态至今被大多数人尊重。在酒池肉林的今天,也偶尔有一道菜会扼杀你的想象力,吃完一盘,望着满眼花枝招展诱人的菜谱,还是点同样的菜,说明这一定是道难得的美食。
我就中了邪,迷上了成都人民公园旁边的老妈蹄花。
那是一个浅浅的12寸青瓷盆。猪骨熬出白白浓浓的汤,羞涩荡漾。雪白的蹄花像夏日芙蓉烂漫着盛开。只瞥一眼,口水就也跟着盛开了。旁边那桌人毫不客气,每人一大盆,正吃得脸上泛光,印堂发亮,如果被算命先生看见,一定会预测他们财星高照之类的锦绣前程。我迫不及待地指着他们说不出话。具备“超女”潜质的老板娘拉起领上的微型麦克风,沙哑着嗓子用川味吼叫:“三鲜蹄花儿,一个!”
中国文化总把人的口舌食道塞进很多辛苦,比如饮恨衔愁、含垢忍辱,比如哑巴吃黄连,比如吃亏、吞声。年纪大了,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什么冤枉委屈,该吞就吞了,该咽就咽了,连掉眼泪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桩桩件件,只能走这条消化道,经过就划个口子,可谓千伤万痕。
真是怀念当年,想哭就哭,稍不如意就闹个脾气,还总有人哄着劝着,最严重就去打个青春热线,跟人说说私密啥的,何其幸福而不自知。现在想倾诉想抱怨都张不开口,所以还有一句话叫“咬碎银牙和血吞”,这大概就是成人世界的规则。
忍字头上一把刀,经常在想,这个世界多少人在默默承受,他们用什么办法面对自己呢?
无疑,有种是“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有种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胸中千万难言之隐,就去看风景,然后就“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了。
在我看来,除非亡国之恨,其他的痛苦吃有弹性的肉最能缓解。一口蹄花汤下去,好像胃肠的溃疡与伤痕都被糊住了,光溜溜的顺滑。再来回咀嚼蹄花肉,牙齿能产生横波和纵波,横波入心入脑,纵波打通肌肉毛孔。反正最后,心激动得咚咚跳,幸福感辐射全身,而且“才思”泉涌:千树万树“蹄”花开,千“蹄”万“蹄”压枝低,我欲将心向“猪蹄”……所有词句都被“蹄花”严严实实地糊住了。
风卷残云之后,老板娘哗啦一下抖开菜谱,十几种做法的蹄花像漫山遍野的山茶,五色纷呈,可刚才那美好的滋味却在我的舌头上打了一个牢牢的蝴蝶结,甩也甩不掉。还是选择它——三鲜蹄花。
怪不得四川人生活得那么安逸那么无所谓,原来就是有这道家常菜在慰藉他们的心灵。现代人喜欢心理医生,想不开了就用掏心窝来缓解压力,其实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蹄花不一样,它用一种物理疗法,让人莫名变得愉快兴奋,似乎坎坷的人生道路,变顺溜了一样。个人感觉决定生活态度,一个心理医生一小时得收八百一千的,还不如对着58元一盆的蹄花,放肆地又啃又嚼,多少麻烦糟心都被一口愤怒的牙齿咬断磨碎了。
小时候在上海玩过一种聪明人的游戏,每人眼前一堆油爆小河虾,要求吃进嘴后,吐出来的是一只带头的完整虾壳。最后看谁吃得多,以考察大脑对牙齿的控制。其实真正聪明人的游戏,应该是看谁在满心郁闷怨气冲天地走进饭馆后,能最快怡然自得地出来。遇到困顿,每个人都要慢慢调整消化,谁化解得清楚谁才是赢家。大脑对情绪的控制才是最难的。
川味的蹄花,深悟了“过犹不及”的道理。将胶原蛋白炖到了汤里,只把蹄筋的弹性之美留了下来。天天想着长生不老的城市人,每天有空就拿个笔记本坐在电视机前记录,如何吃出健康,如何点穴刮痧,如何不生病。而老妈蹄花,就是用充满弹性不黏不腻的口感,暗示,你不是血管脆,怕高血压脑溢血吗?吃点我,就有弹性了;你不是想不开,怕得肝癌抑郁症吗?吃了我,就愉悦了。
可惜馋虫易解,人事难调。猪蹄告诉我们,柔软弹性的东西,中间包裹的是硬硬的可能硌伤牙齿的骨头。哪里有无穷无尽的快乐和轻松呢?只有我们的牙齿能够聪明地躲避骨头,还嚼得有声有色的时候,才有真正饕餮的美感。要把蹄花的美味从盘子里吃到心里,蹄花的弹性从嘴巴里吃到为人做事上,那可真要有点悟性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