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的精神之城
北岛在他的新书《城门开》中说,“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在读这句话时,我在心中又翻开《城记》中封首印着旧城楼的半透明的北京,泪水再次涌上眼眶。我突然明白,他要重建的是北岛的北京,不是梁思成坐地大哭的北京,不是老舍骆驼成队走过尘土飞扬的北京,不是林海音笔下小英子的那个城南北京……更不是朔爷那一帮穿着军装到处溜达的大院子弟们的北京,不是冯唐那晚饭时间飘着油炸咸带鱼香气的垂杨柳小区的北京。
虽然北京没有城墙,但是它的城墙和城门却立在每个“北京人”的心里。精神的城墙永远比物质的城墙更高不可侵,至高无上。
诗人的灵魂更形而上、敏感也更精细。因为唯心和唯美,也更不能妥协。所以,北岛可以掷地有声地说“重建我的北京”。诗的每个字都是千字百字提炼而成,因为感情的蓬勃和文字的精准,才如此有力。当感情聚集到必须要用散文来代替诗歌,你才会发现那每行字都看似不经意,却异常好看,极具穿透力。
《城门开》中,诗人的北京城充满了怀旧的感伤。正如哈佛俄裔女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中所定义:“怀旧是对于某个不再存在或者从来没有过的家园的向往”。她区分的两种怀旧的叙事类型:“修复型”和“反思型”中,北岛正好是前者,强调“怀旧”中的“旧”,强调了一种要返回过去家园的强烈愿望。北岛的北京与其说是那座已经翻天覆地的城市,不如说是他的精神之城。在外流浪的十年,为他提供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双重的“陌生化”视角审视这座城市,而父亲的离世,简直是这座城市的精神之根的离去。《父亲》之文是全书最主要的文章,只有读懂这篇文字才可以读懂北岛的北京。
北京于北岛而言,远比上世纪60年代的王朔和70年代的冯唐凝聚了更多深意。它是青春之城,代表着儿时、青年的时光;它是祖国,在飘泊过十多个国家的诗人眼中,对一座城市的思念已经被升华到一个具化的祖国;它是父辈的延续,父亲的离去,才是“失去”的精神之城的核心。
读书中《父亲》的时候,我几次落泪。1949年出生的北岛和我父亲是同一代人。有一次,回北京,我和父亲看见一块伤痕累累的牌楼,我指着牌楼说:“这些都是红卫兵砸的吧?”父亲摇头,说不是他们那一拨儿红卫兵——他是当年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的第一批红卫兵,在那之后,他们就带着主席的指示开始全国串联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一个父辈能够指着一块匾就讲出故事的北京是一种幸福,即使它伤痕累累、面目全非。这是我们这一代“北京人”和北岛的不同。
我们爱的是一个不同年代、同一名字的城市,叫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