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人无信不立
于是有人说“乱”,有人说“拆”,有人说“涨”,都有一定代表性,但也只有一定的代表性,七七八八别的方面咋办呢?
我的选择,是一个“信”字。“信”当然也不能代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若论中国社会的精神生活,回顾2010,重中之重,浮现于心中的,还是一个“信”字。
诚信攻防战
汪晖、唐骏、禹晋永、曹操墓、孙见坤……这样一些名字,他们都因“真伪”问题而备受质疑。这些事的纠结之处在于:这些事件的定性,确实不是仅凭舆论倾向或媒体争论就可以尘埃落定的。
汪晖的学问究竟有无价值,他的写作纰漏是否构成抄袭,肯定也必须成为一种巨大的争议议题,将其轻易化约成诸多“学术腐败”之一例,或简单解读为无数“政治斗争”之一种,只能将讨论推入无解的死角。
而唐骏的造假与成功,看似之间并无绝对联系。考虑到唐骏的前雇主比尔·盖茨大学未毕业,在微软的前任吴士宏也只是护士自学成才,唐骏的学历造假,恐怕只能算他在中国社会变身成功导师与人生榜样的一贴催化剂,足见“洋学历”是中国式成功人物的配方里何等重要的一味主药。
一般而言,舆论总是支持个人与体制的抗争,尤其偏才怪才受到“一刀切”规则的限制之时。但在孙见坤特招事件中,很多人认为比起照顾“天才”,规则更重要。
对于以上诸事,乐观者认为中国社会的规则意识正在成熟,较之名气大小、地位高低、是否弱势等因素,公众更相信规则一以贯之,人人平等。我则认为,中国各界,尤其是从前被视为信誉成本最高的学术界、商界,遭遇到了空前的诚信危机。
正是因为对这些高端职业共同体内部的伦理规范失去信任,媒体、公众才更愿意相信字词的比较、文凭的真伪乃至分数的多少,这些看上去无可置疑的量化标准,而且将这些标准放大成唯一的、全面的评判法则。换句话说,整个社会只相信“常识”,不相信“专业”。就连冯小刚导演,也敢在失手金马奖后大声嚷嚷:电影好坏没有标准,票房高低是唯一的标准。
一向讲求诚信的学术界与商界尚且如此,遑论其余的各行各业。圣元、伊利,为何同行的抹黑总是效果显著?而太多的流言与迹象让那根怀疑的弦总绷得梆紧。总的来说,职业共同体普遍的伦理失范,让内外人等对负面传闻总是喜听轻信,而对正向的宣传与辩解满腹狐疑。
被审视的公信力
曹操墓的真假认定,如果不是地方政府的强势推动与高调宣布,“认真派”的学者何至于一开言就陷于道德劣势?只因大家见过太多的地方政府借鸡下蛋,搭台唱戏,而曹操墓所在地政府这次急吼吼地宣布、论证、搞规划,更让旁观者相信这是一台官员与学者的双簧。于是说真说假,本是事实问题,突然就变成了道德的高峰低谷,真相则在争议声中日益模糊。
热议“荆州捞尸”事件,舆情对于捞尸行业的缺乏良知、唯利是图多有谴责,但一谈到监管,声音立即分裂,许多人认为,当地政府倘若介入,只会增加寻租空间,导致已浑浊的水更加浑浊。
中国某些地方的某些城管,已经成了某种恒定的被谴责对象。与城管齐名的是一些地方的拆迁办。几年来,拆迁的惨剧屡屡上演,从武汉农民自制土炮反抗拆迁队,到北京饭馆聘请前拆迁队长来应对强拆,再到江西宜黄的集体自焚、机场女厕攻防战、微博上访,拆迁反映出的动辄以死相拼,让人惊诧于对立双方的极端对抗。
直到署名宜黄官员的《强拆出一个新中国?》发布,以及学者于建嵘被江西万载县委书记训斥“我们不拆你们知识分子吃什么”,公众才在一边倒的舆论声势中,读出一些地方政府搞强拆背后的发展逻辑。
速配交友节目风行,江苏卫视热播的节目《非诚勿扰》的变化在于更快速、更直观,也更狠辣。它要让你看到戏剧性的冲突与交锋,看到嘉宾们在台上说出生活里无论如何不便当面启齿的辛辣言辞。它把相亲大战背后的恶谑与轻蔑,让女嘉宾用最直接的方式当众呈现,她们表面的强势似乎颠覆了性别的秩序,然而短短20分钟内,她们灭灯与否依据的因素,除了长相,就只能是经济条件、个人风度。这种强势否定背后的指向,仍是在肯定男性社会的强势资源:更多金、更英俊、更有魅力。
电视台的重头节目如此冒犯主流价值观,《非诚勿扰》引起了道德批判的声浪是很正常的,也是社会自我反省的表现。
相声演员郭德纲与媒体的争端是另一范例。郭德纲徒弟打人、郭德纲骂记者,原本已经引起媒体公愤,然而德云社被封杀的消息一传出,郭德纲转瞬变成了被有关部门打压的弱势群体,挺郭的声音此起彼伏,虽然德云社班主也不是什么英雄烈士,认错复出难免,但此事件的实质演进,是监管部门替郭德纲完成了一次危机公关。
“羊羔体”和“梨花体”一样,是作者的身份将这些诗作置身风口浪尖,奖项与级别上镌刻的“国家”字样,让车延高与赵丽华都在无形中被剥离了诗人身份,放在了政府腐败的大图景中被严厉解读。
对公信力的审视已成人心常态,何以如此?
迷信与反迷信的狂热
这一年,走过了10年打假路的方舟子亮相频频,他和他的同道们,高举“科学”与“真相”的大旗,一次次将祛魅的锋刃刺向各类偶像,李一、肖传国、唐骏、禹晋永……方舟子的打假对象不再限于科学界,他成了文武昆乱不挡的全能警察。
鲁迅有句名言:“伪士当去,迷信可存。”方舟子反对的,几乎是一切层面上的“伪士”,学术抄袭,学历造假,伪科学,神道设教……被他刺中的偶像们,有些轰然倒塌,有些摇摇欲坠,有些安然无恙。方舟子自己,收获了一把飞锤,几道伤痕。有人将他视作斗士,有人把他看做乱源。
很多人提到方舟子的“狂热”与“偏执”,其实,方舟子何尝不是某种迷信的信徒?在方舟子的身上,有时很难分清是科学精神,还是科学主义,他怀着他的偏执与狂热,成为这个国度里的一只夜枭。
中国有些人爱迷信,迷信养生,迷信神秘,迷信励志,迷信权威。当“迷信”自守于其自在的领域,它未尝不是信徒的镇痛药与兴奋剂,承担着世俗社会的粘合与宣泄功能。但迷信的施受双方一旦膨胀,一旦越界,它就会变成对旁人的某种压迫与干扰,甚或与强权与私欲四手联弹,完成对民众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双重宰制。
传统文化、社会精英、原创思想、科学精神、环保低碳、草根权利……这些美好的字眼,都容易变作各类迷信华丽的外袍。这些外袍,在这个社会,总能找到适合它们的衣架和展台。民众需要信仰,它们提供信仰。当然,每一座偶像,都是另一架标靶。
张悟本李一其实都是浮云,他们源自本土的强大迷信传统,必将薪尽火传,普通人听其言而信其行,聪明人听其言而利其行。宗教或学术或传统,也不过是扮演着古老而新鲜的角色:求仁得仁,心诚则灵,你说是三聚氰胺,我说是止痛灵丹。有它们的世俗化功能,就有它们的世俗化生存。
需要信心
这一年,《蜗居》对接上了《蚁族》。蜗蚁,成为解读中国的一个入口。
从表面上看,“蚁族”与古已有之、于今不绝的“北漂”、“上漂”相似度很高,低收入、出租屋、聚居点、拥挤的公交、无结果的感情、平安电话里的谎言……将“蚁族”视为一种80后群体自恋或传媒的逐异命名,似乎也未尝没有道理。
外省青年来到大城市追寻梦想,一次机会来自十载苦等,一人成功基于万人失落,本是所有都市社会的更新模式,科层体制的活力源泉。他们现在是底层与边缘,但通往上流与主流的路是畅通的,只要你有能力、肯学习——这是主流意识形态给予的承诺,也是维持稳定有序的社会水泥。
“蚁族”的特别,或许在于它是一种群体的“被边缘”,而且“蚁族”面临的是“结构性”的边缘处境。他们的生成,来源于“教育产业化”生发的大学扩招,来源于城乡差别的无限制扩大而非社会主义理想的逐渐消灭,来源于“知识改变命运”的成功学鼓吹,还来源于中国大多数家庭资源畸形集中“千顷地一棵苗”的教养方式。而他们遭遇的,是吸纳能力远低于欲望增长的城区扩张、都市扩容与中产阶级扩军。
对于“蚁族”而言,“逃离北上广”根本不是一个选项。回去干什么呢?父母都已下岗,而且一生的希望都在自己身上。人脉资源有限,而且所学更无用场。当年,他们借助网络将视野扩大到故乡之外,他们借助高考将自己迁移到了梦想的别处,他们来过,见过,爱过,岂能就此罢手,黯然收场?
有人说,“蚁族”的生活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么悲情。今日之“蚁族”,多是比特世界里的居民,比人类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易找到虚拟的满足与短暂的快乐。只要魔兽不停服,贾君鹏就不用回家吃饭,谁喊也没用。当“中国工人”被评为《时代》周刊年度风云人物时,“蚁族”也在世界图景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们也可以改变世界。
可惜,当富士康的N连跳、佛山的罢工潮连续袭来,当“我爸是李刚”从大言变成实事,当上海胶州路的大火吞噬老少58条生命,我们才发现:对这世界的想象,或许还是太傻太天真,月亮背面,有我们梦想难及的残酷与黑暗。生活之残忍,在于希望的断绝。世界杯,《老男孩》,《春天里》,只是这残忍生活中的廉价麻醉品。
当农民、农民工与他们的后代,还走不进这貌似繁华的都市,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已在盘算着改换与撤离。穷人对未来没有信心,因为“进不来”也“回不去”,富人对未来没有信心,所以“留不下”也“跑得快”。
在中国谁会过得快乐,安全,信心十足?答案就在我们每一个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