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我总做梦问她一个同样的问题:我算不算一个好孩子?我是她最小的女儿,我们在世间陪伴了34年。平日里我跟她耳鬓厮磨,撒娇耍赖,却从未想过跟她要一个真实评价。很多事情都是她走后才开始回味的,这时的母亲不再开口,只留下一个又一个人生片段让我思量。我们隔着阴阳,无语相对,宠爱和亲昵再也派不上用场。这时我伤心地发现,对于自己的母亲,我其实把握得十分有限。
不经意的一刻,我会觉得她又看了我一眼。这是她生前常有的举动。她很少唠叨,懂得适可而止,所以常常话到嘴边,就变成那么深深的一瞥。这一瞥意味深长,饱含着一个母亲对她最小孩子的担忧和忠告,我却从来没有在意过它。现在想想,我当时都做了什么呢?在她旧病复发的日子里,我惊慌忧虑,寝食难安,甚至在深夜跪到地上,求上天眷顾一颗爱母亲的心,给她健康和长寿。我满心都是撕裂的疼痛,举止表情就处处流露出仓皇和软弱。那天我气喘吁吁跑到她跟前,头发是乱的,眼睛是湿的,她抬起头,首先就给了我那样的一瞥。那该是她的一声叹息。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她把我抱在膝上,或是在夜里背着走动,用轻轻的哼唱和拍打给我安抚。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盼我长大是不想我总这么藤缠树般弱小无力,她希望我有一天也能挺拔起来,像哥哥姐姐那样让她放心。可30多年过去,分别在即,她从我这里看到的,依然是脆弱依赖的一张脸。她知道我此时的惊恐颤栗,却无力再为我遮风挡雨。于是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任凭我握着她疲倦的手指,眼泪一颗又一颗滴落。
那些日子,她都在想些什么呢?我在她身边,却知道不是她思想的主角。几年后,我们重新找出她的录像,看她在公园唱歌,在菜博会游览,其间不时将她顽皮的孙儿驮到背上。那是她生前的最后影像,看上去颇像一段精心的告别。现在我想,那时她的心是朝向万里之外吧?当年她把大哥送到街口,看这个18岁的孩子走出小镇,从此独闯天涯,没有流露丝毫不舍。她把骄傲挂在脸上,直到收到遥远西北的第一封来信,才在暮色渐浓的院子里,有过片刻无声的哽咽。27年,她从未说过心疼和牵挂,她和哥哥语调一致,往来信件都是万事顺利。有时我想,他们母子,其实更像一对密友,他们清楚自己的担子,知道该如何引领这个家庭,所以一个全力支撑,一个奋力绽放,彼此心照不宣,无怨无悔。那天她一定是怕母子再难相见,所以她把对长子的致意,全部送给他的小孩。后来,她住到医院里,大哥日夜兼程,终于在凌晨赶到病房。我去开门,听到她在床上长长舒了口气,好像一个长期负重的人,终于可以把口袋放到地上。他们久久待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他们有他们的语言,只属于母亲和长子。
有一句话,她始终没有说出来。她也许在等,等她的另一个儿子,卸掉盔甲,对她说出委屈和爱。大哥不在家的日子,这个孩子填补了长子的空缺,他因此缩短了少年时代,提前长成大人。他接替大哥给家里拉水,耐心细致地教母亲认字,他出车为父亲买回第一个生日蛋糕,甚至像模像样地谈起恋爱。他等着母亲给他评价。像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那样,希望得到一句夸奖。但是母亲忽略了他。多年以后,当那句评价再难开口,我就看到这样的情景:他回家为父母劈好柴火,装满煤块,然后闷闷地离开;她牵挂着他新开的工厂,嘴上不说,却偷偷出去为他占卜。这是最言不由衷的一对母子,互相消耗,又互相疼爱。后来母亲手术,我们轮流陪床。母亲有一天就大声说,数你二哥照顾得舒服。这是一个母亲的表态吗?也许她认为自己退后一步,他的心里就会敞亮一些。再后来,二哥回家,母亲把他冻得冰冷的脸捂在手中说,大冷的天怎么不戴顶帽子。我想,如果时间再长些,他们一定会成为最亲爱的两个人,会手拉着手,心贴着心,说出他们想说的话,流出所有他们想流的眼泪。
她是否有过疑惑呢?我们是她的孩子,却依然需要她一次又一次重新认识。比如当年她为姐姐恋爱和她吵架,到了晚年,在她病情危急的时候,却正是这个女儿把她揽在怀里,以最快速度送到医院。母亲今生吃的最后一口饭,是姐姐送到嘴里的,母亲今生最隆重的一次化妆,也是姐姐替她完成的。她在这个女儿身上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依靠。而早年的那些赌气,那些悖逆,全部变得虚弱无力,它们在天堂的门口飘摇四散,比风中的稻壳还要轻。
她曾在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来到我梦里。她在干净的河堤边等我。穿着大红毛衣,身上是暖融融的母亲的香气。她久久地揽我在怀,直到我大声哭醒。她还是放心不下吧,知道我一向软弱,知道我难以承受,所以,就用最温情的模样,给我最后一次疼爱。
已经6年不见,今后再难相见。但是母亲,无论还有多少岁月,都请陪着我们,一起走。
陈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