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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01月19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冰点特稿第783期

最后的铁蹄马

本报记者 周欣宇

《 中国青年报 》( 2011年01月19日   12 版)
宝音达来(右)、阿拉腾和他们的铁蹄马周欣宇摄
铁蹄马 舒 泥摄
宝音达来的家,位于3个蒙古包中间。周欣宇摄

    宝音达来相信,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他也相信,自己正在全力保护的铁蹄马,正是13世纪帮助成吉思汗大军横扫欧亚大陆的战马的后代。

    这个49岁的蒙古族牧民,有着黑红色的圆脸和敦实的身材,脸上总是挂着羞涩的表情和憨憨的笑容。只有当他跨上自己那匹乌黑的骏马,挥起马鞭,在扬起的沙尘中呼啸着奔跑起来,才会显现出蒙古族汉子特有的英武之气。

    “咋也得把这个种留下。现在不留,就绝了。这个事急呀!”宝音达来拍着大腿说,“铁蹄马要是真绝了,离所有蒙古马从草原消失那天就不远了!”

    蒙古马改变了世界,世界却抛弃了它

    宝音达来的蒙古包,在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克什克腾旗白音敖包山下的贡格尔草原上。他家所在的牧场类型,蒙语称之为“杭盖”,有起伏的山,稀疏的树,平缓的河流,茂密的草原,有千百年来与牧人作伴的牛羊和马匹。

    2010年年末的一天,一群马正在山坡上安静地吃草。不久前的大雪还没有完全消融。覆盖在枯黄草地上的白雪,被马蹄踩出了一个个深窝。

    这些马,是宝音达来和他的老伙计、62岁的阿拉腾,借高利贷买来的。据他们掌握的情况,这种铁蹄马,目前只剩下最后的100多匹。

    铁蹄马矮小粗壮却耐力十足,与乌珠穆沁白马、阿巴嘎黑马、鄂尔多斯乌审马并称为内蒙古四大名马。这种马是宝音达来当马倌的父亲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宝贝。“它蹄子小而坚硬,不易裂缝,爬坡下梁不纵不跳,在乱石遍布的崎岖山路上也如履平地。”宝音达来介绍,在内蒙古,铁蹄马是唯一不需挂掌即可上路的快马。

    据记载,1950年,铁蹄马在当年118华里的那达慕大会上,58分钟就跑到了终点。当地有民谚:“千里疾风万里霞,追不上百岔的铁蹄马。”

    《克什克腾旗志》里记录了铁蹄马参加比赛的情景:“马身一纵,颈一伸,四蹄甩开飞也似的向前追去。乍看如闪电,再瞧似旋风,后蹄起的山石有碗大,在半空飞舞,看的人都惊呆了。同呼:真是铁蹄般!”

    当地人相信,铁蹄马有着高贵的血统。从很小的时候,宝音达来就从父辈口中得知,铁蹄马原本是成吉思汗禁卫军的专用马匹。“13世纪初,成吉思汗率领他的蒙古铁骑横跨欧亚大陆,铁蹄马超强的耐力在这场战争中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优势。”宝音达来说着,脸色因为激动显得格外红润。

    关于成吉思汗的战马如何在这里生根,当地流传着一个传说。元朝最后一个皇帝妥欢帖木儿被朱元璋军队逼得不断北退,一直退到宝音达来的家乡——克什克腾。军马中的一小部分流落民间,躲进地势险峻的山区,也就是现在的克什克腾百岔地区。铁蹄马因此得以在当地繁衍。

    然而这种名马如今却走到了灭绝的边缘,这让宝音达来心痛极了。“蒙古马的数量急剧下降,如果再眼看着其中最珍贵的铁蹄马从草原上消失,我对不起祖宗啊!”宝音达来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个两代马倌的后代,6岁学习骑马,从此再没离开马背。从祖辈代代相传的记忆中,他了解到草原上万马奔腾的年代和人马相依的过去。那让宝音达来神往不已。

    他身边的现实却是,马似乎正在悄悄退出牧人的生活。人们不再像以往那样离不开马,草原上再也见不到万马奔腾的情景,反倒是摩托车、汽车一天天多了起来。

    内蒙古农业大学副校长芒来的数据,似乎可以佐证宝音达来的观察。1975年,内蒙古的马匹数量为239万。到了2002年,这一数字下降到91.4万,2010年则急剧下降到不足50万。而在这近50万匹马中,真正的纯种蒙古马只有不到10万匹。

    “在13世纪,蒙古马好比今天的波音747,速度和效率遥遥领先于其他交通工具。”作为牧民的儿子,芒来30多年来一直从事蒙古马研究。他还是内蒙古马业协会的秘书长。

    “蒙古马改变了世界,世界却抛弃了它。”芒来感叹。

    我会一直保护你,不管是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宝音达来心中,马是最亲密的朋友,是可以用生命相托的兄弟。

    在马背上长大的宝音达来,深谙与马沟通的门道:蒙古马对主人极其温顺,能以味道和声音辨别主人。当陌生人接近时,它会发出恐吓的声音;一旦听见主人的吆喝,又会立刻安静下来。马随其主,性格暴躁的人驯养的马,脾气也急躁;反之,性格温和的人驯养的马,脾气也温顺。

    “当它们吃草时突然停下来,转动耳朵,意味着危险出现在不远处。如果它们不断地打哈欠,则说明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宝音达来嘿嘿笑着,像说起心爱的儿女一样,露出满足的神色。

    尤其令宝音达来不能忘怀的是,马甚至救过他的命。他还记得,那是1985年一个冬日的晚上,圆圆的满月挂在天上。

    那天,宝音达来牧着马群走了很远。到了晚上,他又困又累,躺在雪窝里睡着了。睡梦中,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坐骑用前蹄轻轻踢他。宝音达来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看,似乎一切正常,于是再次进入梦乡。刚合眼,那匹马又用蹄子踢他。凭借从小养马的经验,他觉得肯定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赶忙起身查看,发现居然有一只狼蹲在几米外!

    “这匹马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宝音达来眼眶有些湿润,“从此我不再骑它,养它到死。”

    在宝音达来心中,马不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曾是祖父和父亲全部荣耀和自信的来源。在祖父的时代,牧马人是草原上最令男人骄傲的职业,最高贵、最勇敢的牧民才干得了。而祖父就是牧马人。最多时,他替全嘎查(村)的人放养着1000多匹马。那时,马群在四五十万亩广阔的草原上自由驰骋。

    宝音达来的父亲巴拉吉尔16岁就接过父亲手中的套马杆,当上马倌,从此一辈子再没离开马。1966年,宝音达来4岁时的一天,他家所在大队的一片草场着火,队上的300多匹马正好在火场内。当时在大队当马倌的父亲被紧急叫到现场。面对熊熊的火势,巴拉吉尔骑着自己的马顶风蹿过火墙。其他马紧随其后飞奔而出。最终,马匹只是被烧掉了些鬃毛和尾毛,未遭损失。巴拉吉尔因此成了全嘎查的英雄。

    因为感念这匹马的功劳,巴拉吉尔不再让这匹马干活,还一直善待它的每一个后代。2001年巴拉吉尔去世后,宝音达来延续着这个任务。他觉得,看着父亲坐骑的后代,就像父亲还在身边。他常常抚摸着马喃喃自语:“我会一直保护你,一直保护你的子子孙孙。不管是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把马留住,让它们在草原上驰骋,在宝音达来看来,是对自己家族的承诺,是一件值得拼了性命去做的大事。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原本天马行空的蒙古马,早就失去了自由驰骋的空间。上世纪80年代末,草原实行草畜双承包以后,到处拉起了网围栏,辽阔的草原变成了一个个破碎的“棋盘”。在有限的范围内,千百只牲畜日复一日地在圈定的一片草场上觅食,导致草原迅速退化,逼迫牧民不得不忍痛割爱,把相依为命的大批马匹驱向死亡。

    不仅如此,在宝音达来所在的嘎查,原本广阔的草原正被越来越多的农田、人工林、保护区、旅游区和各式各样的矿场所蚕食。现在,剩下来能供牧民放牧的地方已所剩无几。

    他家附近的白音敖包山上,长着植物界的活化石——沙地云杉林。对敖包山下的牧民来说,这片林地自古就是他们的冬牧场。但是,现在这片林地已被划为林场和保护区,马群进去是要挨罚的。

    也是从80年代开始,当地政府禁止牧民养山羊。到2003、2004年间,像内蒙古其他草原一样,克什克腾的山羊基本灭绝了。不久后,政府再次要求禁养骆驼。而近3年来,“砍”马成了新的政策。

    “马的生活空间一次又一次被挤压。”宝音达来回忆,“达里苏木(乡)又给牧民发了几次马匹禁牧的通知,有些人顶不住压力,就把马处理掉了。”

    而那些坚持养马的人,则要面临苏木草原站的罚款。3年里,宝音达来总共被罚了一万多元。据说,还有被罚得更多的。

    “随着汽车、摩托车进入草原,马的数量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在减少。如今再加上政策的压力,也许不久以后,马就要从草原上消失了。”怎么把蒙古马,尤其是铁蹄马留住,成了每次见面时,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必谈的话题。从父亲一辈开始,他们两家人就一起放马。

    “草原已经没有了山羊,没有了骆驼,如果再没有了马,我不知道这草原还算不算草原?”坐在自家的蒙古包里,宝音达来慢慢喝上一口奶茶说,“草原与五畜,和放牧的人,一向是一体的,缺少了任何一个,草原的文化,草原的生态,草原的精神,都会出问题。”

    如果没有马,蒙古族男人就像没了腿、灵魂和尊严

    尽管已经担心了几年,宝音达来和阿拉腾一直没采取什么动作。而真正让他们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的,是当地政府2009年下发的一纸通知。在这份通知上,克什克腾旗政府要求各苏木,坚持马匹全年舍饲圈养的原则,并要求不具备舍饲条件的牧民,在2010年11月15日前将马匹全部出栏。

    在宝音达来和其他牧民的观念中,马是生性自由、甚至半野生的动物,根本不可能被关起来。

    “马通常只吃新鲜的草尖,而且不同季节吃不同的草,往往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哪个牧民能圈养得了?”阿拉腾露出不屑的神情,“所谓的圈养,就是让马从草原上消失。”

    阿拉腾驯养的赛马,曾经多次在那达慕上获奖,因此他在当地被称作“敖亚齐”,也就是在驯马和相马方面具有特殊本领的人。宝音达来也承认,阿拉腾比自己更懂马。

    他们知道,是必须采取行动的时候了。老哥俩儿合计,最多到2011年,克什克腾旗所有的地方,都将严格执行限制养马的政策,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铁蹄马。

    如今,纯种铁蹄马只剩下100多匹,集中在克什克腾百岔地区。百岔属于农区,一家只养一两匹马。为了过上安稳的生活,当地人可能很快就把马全部处理掉。

    “再不行动,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铁蹄马了!”宝音达来和阿拉腾担心,本已濒临灭绝的铁蹄马将一夜间从草原消失。

    他们决定尽快赶到百岔,买回几十匹马,形成一个马群,让铁蹄马的种群在庇护下延续。

    成年铁蹄马的价格和普通马相当,每匹大约4000元。宝音达来每年放牧的收入大约4万多元,日常花销之外,还要供一个孩子上高中和一个孩子上大学,没有什么富余。阿拉腾已经62岁了,是3个孙子的爷爷,手头也不宽裕。

    但在这两个牧民看来,保护铁蹄马,是命里注定的事,不管有没有条件和能力。

    宝音达来至今记得父亲讲的一个故事:巴拉吉尔13岁那年,骑马去亲戚家的路上,碰上几个穿日本军装的人。他们嘴里说着八格丫路,不由分说,过来就抢走了他的马。巴拉吉尔哭着跑回家,向母亲诉说了自己的遭遇。母亲赶忙托人四处寻找,几天后,终于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找到了那匹马。

    “只是,它已经奄奄一息了。”说起这段从父亲口中得知的往事,这个魁梧的蒙古族汉子突然抽泣起来,“日本人骑它骑到再也走不动了,才把它扔在了路上。”

    宝音达来解释,蒙古人相信人与马之间奇特的联系,父亲当时还是少年,所以祖母无论如何也要为他把马找回来,否则可能让这个少年“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在全家的悉心照顾下,那匹失而复得的马最终活了过来,并且又活了十几年。直到老死后,它的头被主人割下来,按照习俗供奉在离家不远处一个地势较高的山坡上。

    “如果没有马,蒙古族男人就像没了腿、灵魂和尊严。”宝音达来这样总结马对于蒙古族男人的意义。

    他和阿拉腾决定豁出去了——借高利贷买马。他们借了6万元,预定的借期是3个月。如果到期还不上,有两个办法:一是放贷的人来抓牛羊去抵债;二是延长贷期,但利息翻倍,此前的利息则算成本金。

    怀揣着借来的6万元,去年8月初,宝音达来和阿拉腾跑到离家100多公里的百岔沟,挨家挨户寻找铁蹄马。

    几天后,两辆租来的大卡车,跋涉了一天一夜,终于将16匹铁蹄马运到了阿拉腾家的草场上。一打开挡车板,这些远道而来的纯种马,立即鬃毛抖擞,嘶叫着,箭一般冲向草原。

    16匹马中,有两匹是今年刚刚出生的小马驹。宝音达来说,收了它们的妈妈,就得把马驹也收过来,否则离开母马的照料,两个小家伙可能会早早夭折。

    “尽管依靠16匹马延续一个品种并不现实,但这是当时我们两个能力的极限了。”宝音达来憨憨地笑着,好像并不为高利贷的事发愁。

    他们想好了,哪怕把自家的牛、羊都卖掉,也要留住这些已在草原上生活了千百年的铁蹄马。

    如果没人响应,这次那达慕就作为为蒙古马送行的挽歌

    在这之前,面对马在草原上日渐减少的现状,宝音达来和阿拉腾早就觉得应该做点什么。2009年夏天,他们决定把养马的牧民联合起来,一起想办法。 

    他们打算在当地成立一个“马文化协会”。不过对于有多少人响应,两人心中并没有底。

    “以前哪个牧民家也缺不了马,马是草原上唯一的交通工具。可现在,连牧人们都开始觉得马没啥用处了,除了参加那达慕赛马。”宝音达来说,在他所在的嘎查,如今养马的牧民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即便他本人,两年前也买了一辆摩托车。如果在天气好的日子出门办事,他便会选择骑摩托车。

    当年8月,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商量,马文化协会面向两人各自所在的嘎查招募会员,“如果能吸引到十几、二十几个人就算成功”。

    没想到,消息一传出去,仅仅几天的功夫,居然有240多个牧民报名加入协会。这些人,总共养了3000多匹马,几乎遍及整个克什克腾旗的每个嘎查。

    报名的踊跃程度令老哥俩儿喜出望外。为了庆祝马文化协会的成立,也为了增进会员间的了解,他们决定组织一次那达慕大会。

    活动原定一天结束。然而牧民的反应再次令他们始料未及。当天一大早,远近的牧民骑着马,赶着羊,一波又一波地向活动地点涌来。宝音达来记得,每个牧民脸上都挂着笑容,比过年还高兴。

    宝音达来和阿拉腾赶忙召集熟识的会员,从各自家里拿出帐篷、桌椅和餐具,一趟接一趟地运送到活动现场。

    最终,活动整整持续了3天,还有人觉得不尽兴。宝音达来估算,大约有6000多人参加了活动,光是参加各种比赛的马就有300匹,成了克什克腾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那达慕。

    “我们扎了100多顶帐篷,宰了几十只羊招待客人。”说起当时的盛况,宝音达来的声音还有些激动。

    这次活动所需的物品和费用,大多靠会员自愿提供。有人从家里挑出一匹好马,作为赛马比赛第一名的奖品。为了招待客人,有人主动宰了自家的几只羊。作为主办者,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各自花了1万多元。

    这笔钱主要用来制作发给会员的纪念品。那是一个屏风形状的木质纪念牌,上面刻着两匹白色的骏马,绿色的草原和蔚蓝的天空。图案的背面,分别用蒙古文和汉文写着:“生于成吉思汗十万骏马群中的两匹黄膘骁骏颇受圣主的宠爱,已成为全体蒙古民族的精神象征。”

    宝音达来回忆,在决定举办这次那达慕之初,他心中原本有着深深的悲伤。“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没什么人响应,这次那达慕就作为为蒙古马送行的挽歌。”看着在山坡上吃草的铁蹄马,宝音达来的声音有些哽咽。

    可是,在那3天中,牧民们对马的不舍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不能没有蒙古马呀!” 

    “是什么使蒙古马让牧民们如此地魂牵梦绕?时代的车轮真的要把蒙古马从马背民族身边带走,让他们视为生命的蒙古马在自己的手中消失?”一个当时在克什克腾旅游、恰巧参加了这次那达慕的北京女孩,在日记中这样记录下自己的困惑和思考。

    没有马的草原,是没有灵魂的草原

    宝音达来和阿拉腾逐渐意识到,他们要对抗的,不仅仅是一种动物走向衰落的命运,更是草原上传统生活方式的失落。而他们要保护的,也不仅仅是一个物种,而是草原文化的灵魂。

    宝音达来的家,位于沙地云杉林附近一字排开的3个蒙古包中间。左边的蒙古包属于他的叔叔、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贺西格陶克陶。这位世界知名的蒙古学者,从1961年考上中央民族大学后离开草原,在北京已经生活了50年。但他至今保留着每年夏天回草原住上一段时间的习惯。他还有一匹心爱的紫红色骏马,养在宝音达来的马群里。

    而宝音达来右边的蒙古包,住着他的弟弟宝音巴特尔一家。由于刚刚在附近盖了砖房,宝音巴特尔就要搬离蒙古包了。

    如今,草原上曾经随处可见的蒙古包,已变得少之又少。据宝音达来估计,今年冬天,整个克旗只剩下20多个蒙古包,绝大多数牧民已陆续搬进了定居房。

    倔强的宝音达来却选择了坚守。“蒙古人把马驹、马奶桶放在蒙古包里的西首;马鞍朝北;套马杆放在蒙古包的西侧,而且中段一定要朝向蒙古包。”这些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让他觉得住在蒙古包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对宝音达来的姑父、62岁的乌力击而言,保护蒙古马也是他的唯一选择。 这位老政协委员是克什克腾旗有名的劳动模范和致富能手。2002年,因为旗里推行山羊禁牧政策,老爷子为给其他牧民做表率,一下子把自家养的2000多只山羊全卖了。

    “尽管当时经济上受到很大损失,但为了保护草原,我是心甘情愿的。”这位有着深灰色眼珠的老牧民说,“但山羊和马在牧民心中的分量完全不同,如果连马都不养,那还叫蒙古族吗?”

    在他的观念中,马与蒙古人的兴旺、发达联系在一起。在蒙古文化中,马是五畜中的吉祥物,是被供拜的东西,像神一样。如果马消失了,蒙古文化也就没有了。

    在乌力击看来,喜欢马是蒙古人流淌在血液里的天性,“就像汉族人,即使没地,也要在砖缝里种几棵小葱”。他现在养着几十匹马,几乎不卖,只在数量太多实在养不过来时才不得不卖掉几匹。

    “草原文化成就了马文化,而蒙古马文化又支撑着草原文化的生命力。”乌力击一字一顿地说。在他的理解中,马是草原人记忆深处的文明使者,是草原文化中的精灵。蒙古人爱马如命,因为蒙古人生长在马背上,蒙古民族就该和马荣辱与共。

    “蒙古马的性格和行为影响着蒙古人对人和世界的看法,换句话说就是蒙古马影响着蒙古文化。”宝音达来若有所思地点头附和道。

    他举例说,蒙古人马多的时候,不数自己有多少匹马,而是数有多少“儿马子”(种公马)。牧民们认为,儿马子是值得信赖的,只要儿马子没少,马群里一匹马也不会少。

    父亲给他讲过一个故事:有个牧民发现儿马子连续几天回来时都一身大汗,就跟着马群一探究竟。结果发现儿马子在山上和老虎打架,虎爪总是拍到儿马子的马鬃,然后缠在里面。老虎一掌拍过去,儿马子就有点歪,虎爪收回来,儿马子就被拉回来。这个牧民以为马鬃碍事,晚上把马鬃打掉了。第二天,儿马子又去跟老虎打架,没想到老虎一掌拍过来,就把儿马子拍到山沟里。原来正是马鬃保护了儿马子,让老虎拍不到他的要害。

    宝音达来说,牧民每年春天都要打马鬃,却从不打儿马子的。但并非每个牧民都知道这个故事,有的牧民认为不给儿马子打马鬃的原因是,打马鬃时要把儿马子按住,这样会灭它的威风,对儿马子不利。

    “有能力的人也有个性、做男人要顶天立地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儿女、不灭英雄的威风,这些马群中的规则,潜移默化在蒙古人的价值观当中。”他说。

    答案在风中飘

    一个偶然的机会,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借高利贷保护铁蹄马的事,被北京两个环保组织知道了,他们的故事感动了一些关心草原的人。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宝音达来拿到了16000元捐款和44000元借款,还上了当初借的6万元高利贷。

    但宝音达来一点也没感觉到轻松。他知道,马需要成群才能繁殖,又有防止近亲交配的天性,至少需要三十几匹马才能形成一个比较健康的马群。而当时,他们只有16匹铁蹄马,从种群繁衍的角度远远不够。

    老哥俩儿商量后,一咬牙又借了3万元高利贷。这次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再添几匹母马,并找到一匹满意的儿马子。

    去年9月底,贡格尔草原最繁重的秋季打草工作已近尾声。阿拉腾和宝音达来约好,再次一起出门买马。两人租了一辆大卡车,在克什克腾旗南部的芝瑞、乌兰布统一带转悠了一整天,又拉回7匹铁蹄马。

    老哥俩儿合计着,这23匹马每年可以繁殖几匹小马,等数量增加,慢慢拆分成几个马群,或许能够满足健康繁殖的需要。

    11月初,马文化协会的200多个牧民联名给克什克腾旗政府写信,请求“收回将马匹全部出栏的成命”。芒来教授把这封信转发给了自治区有关领导。

    不知是这封信的作用,还是因为贡格尔草原连降大雪导致公路不通,时间到了,查马的人却没有来。

    12月中旬,宝音达来接到芒来的好消息:内蒙古马业协会已经请示自治区领导,不久就要下达保护铁蹄马的政府文件。

    尽管一直没看到芒来教授所说的政府文件,今年1月15日,宝音达来等来了几个特殊的“客人”。他们“代表克什克腾旗和达里苏木政府”,前来询问“养马是不是有困难”。宝音达来猜测,芒来所说的文件可能已经成真。

    现在,宝音达来每天都笼罩在复杂的情绪中:如果政府真的下达文件,铁蹄马或许能够被暂时保护下来。但是,除了保住少量的名马活标本,曾经辉煌的蒙古马,明天又在何处? 

    他时常回忆起那场盛大的那达慕结束时的情景:比赛后,马和骑手们渐渐散去,草原恢复了原有的宁静,远处却又似乎还回荡着蒙古马急促的马蹄声和雄浑的嘶鸣,这声音挟裹在风中,飘散而去。

最后的铁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