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故乡是陕北。他把陕北说得真切,说得通透,说得由表及里,说得深入骨头缝儿里,说着说着气就提起来了。
他说陕北女子,“在陕北,到处都能看见俊女子。村口路畔上,街头巷尾间,你会看见她们一个个端格婷婷身材黑格幽幽发,白格生生脸蛋齐格蓬蓬牙,红格当当头绳辫梢梢上扎,毛格簌簌眼睛会说话——这些陕北女子,牵挂着陕北男人宁愿在黄土地上刨达一辈子,也不愿离开半步。”他说她们相貌好:“陕北是山区,出门就爬山,抬腿就翻沟,这些女子从小就在山上玩耍,大了在山上干活。喝山泉水,吃新鲜粮,长得红是红,白是白,红得美丽,白得干净。”他说她们的气度:“陕北是一个封闭保守的地方,她们从小就接受传统教育。一过十四岁,母亲对她们的管教就更加严格,要她们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饭有吃饭的姿态,说话有说话的分寸。坐着时不能叉开大腿,端碗时不能把碗底坐实在手掌里,喝汤时不能噙着碗边大口喝。外面有人喊家里人,只要有男性在,她们就不能飞奔出去答应——如有不对,父亲就训导她们没有稳重气。”他说她们的性格:“陕北女子美,美在她们的含蓄沉稳。有十分的能耐,最多只说五分,有时连一分也不说,硬是把自己往低里说。明明精精明明,眼睛会说话,你问她什么,她会说‘不晓得,解不下,我憨着呢’。明明拥有许多东西,她偏说‘一丝丝,一点点’。别人一夸就反驳‘快不要笑话了’。那声调、情态,朴实可爱。”
比世界先要比女人。相比于他眼睛里的陕北女子,现在许多都市中的女人,简直像社会机器生产线上批量生产出的复制品:时尚,趋同,乏味,心智唯高却难脱俗套,连化妆和声调都同出一辙。她们的生活片段一经剪裁就是杂志广告——奶油蛋糕就是这样生产出来的:蛋糕的坯子,加奶油,加花饰,加金粉,加点睛之笔,经过多次雕饰和修正,形成经典的假象。
不仅仅对陕北女子的描述,高宝军的整部《大美陕北》渗透了原始的朴素和传统的素质——它正是从黄土高坡来的原汁原味,它点醒了现代都市人内心中被遗忘和屏蔽的盲区域:率真的心,血里的随性,和引向深入内里的一派天然存在。它有与生俱来的黄土民族的属性,也有时代所稀缺的安稳与实在,更有世界迅速变化时的固执与坚守,以及乱花眯眼时的对那一点人性本真的把握。它以不变应万变。
文化是什么?可以是自然。一条蛇蜿蜒走向时的变化斑纹,留一个幻像,一寸一寸的姿势改变,无声的动态;可以是道德。杀羊时的一点点仁慈之心,一刀结果了性命,留下小羊羔子,让它们在咩咩的呻吟和恋母中,完成生命的使命;可以是孤独。在静得可怖的高原或者海上的剧烈嘶鸣,让天听到,让地听到,让海听到,让不知名的昆虫和未来听到。可以是花,是歌,是岩石,是窗花,是有形,是无形,是具象,是抽象,是人类孤独和排解孤独的方式,是历朝历代人们对世界和自身处境的悲喜记忆。
贾平凹的陕地,是腻的。陈忠实的陕地,是硬的。张艺谋的陕地是传奇,路遥的陕地是疼痛。高宝军的陕北是自己的心:一星一点的真心实意,零零碎碎的少年记忆,片段的场景,散在的画面,加上陕北天之精地之血的哺育喂养,生成的深入骨髓的陕北情结。
他在《高原看云》里说:“夏日正午,烈日如火,小河枯竭,大河如线,山生眼色,黄土呛人”。他在《陕北看山》里说:“山如群象野奔,沟似九曲连环,一山有一山的风姿,一沟有一沟神韵。”他在《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里说:“陕北男人嗓门都大,说平常话像吵架一样。他们一边劳作一边拉话。山上风大,声音小了对方听不见,因此形成高喉咙、大嗓门的习惯。这一点在放羊人的身上表现最为突出。无论多么斯文的男人,放两年羊声音自然就大了……他写陕北的吹鼓手、闹秧歌、剪纸、说书过年、相亲回门、祈雨听书,他写陕北的荞麦、拦羊、毛驴、石磨、庄稼、沙棘。他把陕北清明上河图般的描画,行之于刀刻斧凿,化之于心肝肺腑——那些具象的百态,被抽象成一个概念,一个印象,一种记忆,一段历史,一种独特的文化表达。他是一个陕北的歌者,边走边唱。
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