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昆最辉煌的岁月,全部藏在一张张的照片里。在那些被收藏在硬纸盒里的画面上,人们能看到高大的烟囱、亮红的铁水,和那些充满干劲的钢铁工人——却没有一张包含他自己。
可这位首都钢铁总公司(首钢)的老摄影师一点也不遗憾。事实上,能用相机记录下那个对首钢同样最辉煌的岁月,马立昆已经足够自豪了。
这位78岁的老人总会回忆起那个“红火”的年代。这座成立于1911年的钢铁厂,曾经诞生了中国第一台侧吹转炉、第一台现代化的高炉,钢产量甚至一度跃居全国第一。而作为钢厂的工人,因为待遇高、福利好,也显得特别风光。
这个从河北唐山农村出来的小伙子,1951年通过老乡的介绍进了工厂,又跟厂里一位“国民党留下的技术大员”学会了摄影。没过多久,他工作调动进入工会,单位花了1500元,买了一台西德生产的“禄莱”120相机。
“这可是新华社记者的标准啊!”现在回忆起来,马立昆的语气还透着一丝得意。他个头不高,讲话间偶尔流露出唐山口音。
在那个“重工业优先发展”的年代,首钢的地位异常重要。1958年,马立昆调入工厂自己的报纸“石钢小报”做摄影记者,当时,正值“大跃进”期间“以钢为纲”,首钢也与全国一样,陷入了大炼钢铁的一派热闹中。
这位退休十几年的老人还记得自己拍下工厂“第一炉转炉钢”的时刻。因为当时的技术不成熟,出钢的时间也一再拖延,为了拍下第一炉钢的画面,马立昆在露天车间里等了18个小时,赶上下雨,他就只能躲在一旁的空心水泥管里。
“那个时候,全厂的干劲都很高。”马立昆回忆说。他最记得,一次5000人的大会,总经理振臂一呼,台下的工人立刻蜂拥而出,骑着自行车直奔工地而去。
劲头高昂的不止厂里的工人,各大媒体都派出了记者,和马立昆一起等待第一炉钢,甚至还有好几个作家、诗人也住进了厂区招待所,希望从这里寻找写作的素材。
尽管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摄影师,但在当时,马立昆却成了几乎所有大媒体的通讯员:“最红火的时候,北京日报每周都有我拍的照片。”有人统计,光是报上发表的他的作品,就超过了2000张。因为常常拍照,他在几十万人的首钢“算个名人”。
从这些照片上,能看出时代的变迁。一开始,他喜欢拍冒着浓烟的烟囱,因为那是“工业化的象征”。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国人开始注意环境问题,他又琢磨着“把浓烟藏起来”。为此,他专门选在晚上,在厂区旁的石景山上站了6个小时,捕捉到厂区运输矿石的火车灯光和钢水的轨迹,烟囱藏在暗黑的夜色里看不出来了。
到了80年代末,首钢建起了“花园式厂区”,马立昆又从办公楼窗口拍下了一张厂区照片:一片盛开的粉红色月季花,掩映着模糊的烟囱与车间。这张照片后来被选入亚运会宣传册。
几十年的拍照经验,已经让这位从没受过专业训练的“摄影记者”颇有心得。他学会了捕捉钢水如锦缎一般流动的轨迹,或者沸腾时冒出的鲜红的“钢花”,甚至,他学会了“抓住政治气候”。1950年代末,他在厂区的水库里拍摄养殖的鸭子。因为赶上新一次中央会议要求工厂大力办副业,这张无心插柳的照片竟然大获好评,甚至在媒体的评稿中得了奖。
这些与工厂有关的故事,78岁的马立昆都记得清清楚楚。尽管他1994年已经从工厂退休,最近几次摄影,只是用儿媳买的数码相机,拍一拍厂区的“月季节”。可他却时常会翻起那些首钢的照片,想起这座工厂的辉煌时刻,还有自己的青春岁月。
可现在,首钢已经不像从前那么辉煌了。“钢铁时代”已经慢慢远去,高能耗、高污染的首钢开始逐步迁往位于河北省唐山市的曹妃甸。2010年12月,原厂区正式宣告停产,按照规划,它将被改建成一个“首都休闲娱乐中心区”。
如今,这个曾经热火朝天的工厂已经难寻旧日痕迹,比如那个由高炉循环水蓄成的“群明湖”,在过去的几十年,永远碧波荡漾。可在这个冬天,它却第一次结了冰。
“我现在再不愿意进去了。”马立昆说。那个熟悉的厂区曾经是他最骄傲的记忆,如今,它却和78岁的自己一样,退休了。
本报记者 付雁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