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身不由己

    除了流亡这条路，摆在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面前的还有另一种选择：掀起内战。当由他批准的全民投票决定废除君主，建立共和国时，他仍然手拥军队，还有垂死一搏的机会。

    但在1931年4月出走前夕，这个曾竭力维持国家稳定的国王却说：“我再也不要看到西班牙流一滴血了。” 

    为了避免流血，他的确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他使西班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保持中立，又在战后的混乱中尽量置身事外。但当时，西班牙早已成了旧式君主独裁者和激进革命者的战场。派系之争、革命与镇压变得日益频繁，阿方索十三世既没能安抚前者，也无力压制后者。

    在许多认识他的人眼里，国王是一个好人，却不是一个好的统治者。他处处不讨好，显得左支右绌，一方面向改革派妥协和让步，一方面又选择了实施高压统治，并不得不一次次召集军队驱散街头的示威和革命，并失去民心。

    当最后时刻来临，他接受了这样的建议：流亡是避免一场大规模流血的唯一方式。他不想让双手沾上血，但这无异于撒手不管，将西班牙彻底交给水火不容的两派去争夺。既然连最有权势的国王都毫无办法，西班牙的血已经非流不可。

    作为西班牙内战前的最后一任国王，阿方索十三世自始至终都身不由己。就连当国王这件事，也是在他刚生下来就被决定的——他是遗腹子，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已死去，整个少年时代都由母亲摄政，被夹在母亲和议会的对立之中。

    他在婚礼上遭遇暗杀，王后的婚纱都沾上了马夫的血。而婚后，王后又将身体里的血友病基因传给了孩子，他的6个孩子中，4人患病。

    他遇上世界大战，虽然避免了战火，却没能躲开经济的崩溃。没有衣服穿、没有面包吃的贫民们举起了革命的大旗。而他选择的政府，却又在一段失败的专制统治后被赶下台，为他留下一个千疮百孔、分化严重的烂摊子。尽管他在教育、立法和宗教方面推行改革，但这于事无补，相反，贵族和大商人认为这些让步太大，而工会和革命者却觉得这远远不够。

    看看那个时代西班牙人的种种派别，就很容易理解阿方索十三世的绝望。对王室不满的人希望夺取王位，贵族子弟希望恢复帝国，守旧的农民对新时代极端仇视和排斥；而受左翼思潮影响的人成立工会，并与新兴起的社会主义派系藕断丝连。

    他面对的，是无法相互和解的对立势力，稳健的改革只能是空想。当军队无法控制暴乱的人群时，他不得已同意进行全国性投票，对帝制厌倦的人民选择了建立共和国。为了避免由自己开启流血的时代，阿方索十三世把政权交给了并不可靠的共和派，带着妻儿离开了西班牙。历史记载，他曾经留下这样一句话：“我再也不爱我的人民了。” 

    他的人民也不再爱他。国王的权威和名声已经破败，在离开王宫的时候，贵族和平民大都抛弃了他。据说，那些不肯随波逐流，坚持来与他告别的人，大都是曾经侍奉过他的仆人和厨娘，以及他们的家人。

    作为国家正统权威的象征，阿方索十三世的离开，使西班牙失去了和平的最后维系。他致力于消弭对抗的那些微弱努力，是避免流血的最后尝试。他的失败，意味着使西班牙社会稳步前进的可能被终结。自他流亡开始，左派和右派开始直接在政府内和议会里对抗，并因为没有可以居中调和的人，而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互相炮轰，互相指责，右派发动群众进行示威和游行，而执政的左派动用军警时，并没有阿方索十三世的克制和顾虑。

    自此，西班牙义无反顾地向着战争和独裁走去。而昔日的国王，则只能在国土之外听闻这些消息。他死在异乡，并没有见到他的孙子最终消灭独裁，恢复王室尊容的那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