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899年的祖父,于风华正茂之日,从祖籍地义乌赴上海追随陈望道,并由此结识大批“五四”精英与革命志士。
一次,奉陈望道之命给一位周先生捎封信,祖父竟然跨入鲁迅沪上寓所。年届九旬的祖母去世前,尽管罹患轻度老年性痴呆,还反复唠叨那段辉煌,每每念及,她的眸子里,便闪烁着万般骄傲无比幸福的光芒。于是,对我,这段遥远的故事变得可触可摸可圈可点。
陈望道是新中国成立后复旦大学首任校长,整整25年,恰好是他供职该校的一半光阴。据陈望道之子陈振新回忆: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央有意把陈望道调往文化部担任要职,权衡再三,他答复:“如果领导认为北京和上海的工作一样重要,我很希望留在复旦。”这一留守,便是与复旦的终生情缘。
留日学子陈望道因“五四”感召毅然回国,供职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却被把持学校的旧势力逐出校门,由此掀起“一师风潮”。这场斗争使他“更加认识所谓除旧布新并不是不推自倒、不招自来的轻而易举的事情”。也就在这次事件的锻炼和启发下,他回到故乡浙江义乌分水塘村,进修马克思主义,并且试译《共产党宣言》。
在他出生的那间年久失修壁不挡风的柴屋中,在一块书桌兼床铺的条板上,在一盏火光如豆的煤油灯下,他潜心翻译《共产党宣言》,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甚至把墨汁当红糖去蘸糯米粽下肚充饥。
此书是“望道先生费了平时译书的五倍工夫”译出,“经陈独秀、李汉俊两先生校对”。是年8月,在沪首印,风靡神州,再版不绝。次年,中国共产党在沪创建。该卷不仅成为改变早年毛泽东人生的三大著作之一,邓小平革命生涯的启蒙读物,且如日月光华,普照积贫积弱的华夏。
陈望道推出《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无异于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但不是在天国,而是在义乌山野。
投胎于分水塘,哺乳于江南,陈望道却性情刚烈,外号“红头火柴”。作为《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首译者和新中国复旦大学首任校长,这个义乌“红头火柴”以难以估量的勇气意气才气点燃一簇篝火,星火燎原,赐给天下以革命以教育。
革命与教育,日月光华,贯穿于陈望道一生,正如其字“任重”——任重而道远。1950年代末,我父亲从义乌前往上海求学;1990年代初,我则从上海赴德深造。父子俩竟然走过了《共产党宣言》传入中国的整个历程!
这簇家乡义乌山村90年前的星星篝火冉冉升腾,幻化成我家祖孙三代的情愫,历久弥新:10年前,值建党80周年之际,父亲为《人民日报》撰写《山村传圣火》,这分融通我家祖孙三代的记忆得以升华;留德期间,在略显窘迫逼仄的租屋,来自摩泽尔河畔特里尔——马克思故居的马克思巨幅头像悬于床头——日夜伴随我的时刻诵读——因为它成像于《共产党宣言》全文深浅相间的德文字母。
日月光华,世代生生不息。
■俞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