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她的儿子被人杀死,可对于凶手,这个母亲最后却选择了宽恕。6年来,她用写给爱子的2000多封天堂家信和一份永恒的母爱,为人们讲述了一个关于仇恨与宽恕的故事——
张艳伟已经给儿子写了6年的信,这就像洗脸、吃饭一样,是她每天必做的事儿。
这个母亲并不知道,这2000多封摞起来近半米高的信件,该寄到哪儿去。准确地说,她自己就是邮差。每周,她都会带着刚写好的信,到儿子的墓前,念给在天国里的儿子听。
6年前,她的儿子张猛因为在吉林市一家舞厅里见义勇为,被几个男青年用刀捅死。那时,他刚参加工作,正处于热恋中,刚刚翻开人生最美好的一页。
可这个日夜思念爱子的悲痛欲绝的母亲,却在两年后接受了调解,原谅了一个杀人犯,挽救了这个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的生命。事情传开后,有人这样形容这个母亲:“她的心脏有两个心房,一个在流血,一个在宽恕。”
那个流血的日子,是2005年的2月3日。这天晚上,张猛在一家舞厅给一个从深圳工作回来的朋友接风,张艳伟包了儿子最爱吃的芹菜肉馅饺子,等他回家。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几小时前,儿子在电话里说:“妈妈,我7点左右就回来,等我!”却成了最后的遗言。
事后,张艳伟得知,在舞厅里,张猛和朋友看到一个男青年骚扰一个漂亮姑娘,强行要她电话,便上前制止。没多久,这个男青年叫上了四个人,围住了他们。从舞厅的监控录像上可以看到,5个男青年追打着张猛和他的朋友,张猛从厕所逃到楼道,可最终也没逃过这群人残忍的8刀,倒在了血泊中,当场死亡。
在很多人眼里,张猛是个“好孩子”,“人缘好,讲义气,走到哪儿都是大伙儿的中心”。给他送葬那天,来了200多辆车,蜿蜒了十多公里,就连张猛所在公司的门房老头,也赶来送这个“常给自己端饺子,心眼儿好”的孩子最后一程。
这个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到25岁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和仇恨,一心想着为儿子报仇,甚至在梦里,儿子都告诉她:“妈妈,我死得太冤枉了,你找中央电视台,去说说我这事儿吧。”
在法庭上,家人一次次打起了“杀人偿命,血债血还”的横幅,流着眼泪高喊口号,甚至和法警发生冲突。这个母亲心里想着,哪怕倾家荡产打官司,也要让主犯“以死抵罪”。
杀死张猛的主犯王某,从小就被离异的父母抛弃,是奶奶捡垃圾拉扯大的。在法庭上,这个老人无数次地向这对父母下跪,“希望留孙子一命”。
最开始,张艳伟看都不看老人一眼,她也动过扶老人一把的念头,但又在心里告诉自己,“看她一眼,扶她一把,让心里升起一丁点儿同情,就是对不住死去的儿子”。
一审判决,主犯王某被判处死刑,随后上诉。这场官司从市中级法院打到了省高级法院,程序拖了近两年。在很长时间里,儿子的骨灰一直存在殡仪馆的一个小格子里,张艳伟迟迟没有给儿子安葬,她心里的疙瘩是,主犯还没有被“处死”。
法院一次次地找到这对夫妻,表示主犯家属希望调解,“给孩子一条活路”。可那时,她从没想到过“宽恕”,很长一段时间,她来回在吉林和长春两地的法院奔波,她希望法官明白一个母亲“流着血的失子之痛”,她希望快快结案,“主犯能立马枪毙”。
在那两年里,她几乎每天都会躲在房间里哭。她得了抑郁症,害怕阳光、怕人群,怕参加别人的婚礼。为了躲避邻居,她搬了家。她“病态”到不愿站在玻璃阳台上,总认为别人在看她,嘲笑“这个母亲没有保护好儿子”。她甚至无数次想过自杀,抱着儿子的照片、找一家旅馆、吞下药“去找儿子”。
这个母亲只能把对儿子的思念,寄托在这些永远不知道寄到哪儿的信纸上。她是从儿子走后的第五天开始写信的,从那时候起,她每天都写,没有稿纸了,用养殖合同预定登记表写,用律师的委托书背面写。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了,她会在信里问儿子:“你那里是否也被大雪覆盖?我多想用我的身躯替你遮风避雨,我多想变成一把大伞,冬天来了,你那里冷吗?”
有时,她的信就是诗:“千丝万缕都是你,你在哪里,你的家在哪里,我找不到你,我想住住你的家……想你,仿佛乘上了载满噩梦的木舟,漂流进痛苦无边的大海,找不到彼岸,永远下不了船。”
有时,她在信里,为儿子作曲填词,写四分之二节拍的歌。有时,她干脆在信里画画:儿子平头、穿着三颗扣子的衣服,长发飘飘的妈妈在一旁等他,两人中间画了很多腿,一步步靠近的样子,她说,这是“儿子在上楼”。
最初,几乎每隔两三天,她都会去那个寄存儿子骨灰的“小格子”前念信。直到一年多后,她给儿子专门买了一块“阳光好,暖和,冻不着”的墓地,墓碑上刻着“悠悠情思、相伴永恒”,那儿就成了她的新“邮局”。
这些信陪伴着这个母亲,度过了生命中最为痛苦的两年。她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在给儿子写信的时候,一个宽恕的念头突然间一闪而过:“如果这个杀人的年轻人被处死,是不是又会多一个老人,像自己一样生不如死?”
开始,这个念头只是闪过,然后被她否定。但后来,这样的想法开始不断地出现。那个老人在她面前下跪求情的场景,也一幕幕地在她脑海里重现。
宽恕的想法越来越坚定。她整整两天没有起床,一次次地说服了自己。第三天,她来到了法院,接受了调解。主犯的死刑被改为了无期徒刑。调解后,那个老人跪在法院的过道里,抱着张艳伟的腿,流着眼泪感谢说:“好闺女,我捡破烂养活你,管你一辈子!”她扶起了这个老人,哭着说:“你多保重。”
很多了解案情的法官,都说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叫她“好嫂子”。张猛的同学大军,这个原本“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这杀人犯,应该判死刑”的年轻人说,“她的心实在太宽了”。而她的小学老师,一位已经年过八旬的老人也夸她:“张艳伟,你做得对!我们都知道你就会这么做!”
但这个母亲只在意自己的儿子会怎么想。和解后,她又去墓地看了儿子。跪在儿子的墓碑前,她低声地哭泣道:“儿子,对不起,和解了和解了!你不会怪妈妈吧!妈妈知道,你那么善良,你是赞成妈妈这样做的。”
她依然没有一天停止过对儿子的思念。她还是天天给儿子写信,拖地时,她会想起儿子42码的大脚在地上走;刷牙时,她想起儿子五音不全扯着嗓门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她读儿子走时留在床上的书《寻秦记》。赶上儿子生日,她会带上鲜花,最近的一次,她带了32朵菊花,这正是儿子活着该有的年龄。
只是,除了沉甸甸的思念之外,又多了一样叫宽恕的东西。
她真的不再那么恨了。在给儿子的信里,她几乎从没骂过那个凶手。甚至面对记者,这位脸色苍白的母亲也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愿透露他的名字”。
儿子走后,这个母亲几乎不再看电视剧、不再看“唱歌跳舞的节目”,她只看央视12套的法制节目。节目里那些关于伤害和宽恕的故事,她记得特别清楚。
最近的一期节目里,一名工人因为不满工种变化,冲动之下伤害了女老板,后来,老板做了开颅大手术,脑袋里装了钢管,面相毁容,可最后这个女老板原谅了这个工人,去监狱看罪犯,希望他改造好。等他出狱,还进她的厂子。
“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我理解她。”这个母亲流着泪说。
身边的人也用温柔的方式,对待着这个失去爱子却宽恕了仇人的母亲。儿子走后,儿子的女朋友陪她住了三年,帮她卷头发,买韩剧《加油!金三顺》让她看,鼓励她学习“金三顺”。儿子的同学每年年三十来陪夫妇俩吃团圆饭,6年来年年如此。有的小伙子甚至叫她“妈妈”。
但她依然有放不下的事情。看到电视上那些年轻的罪犯,张艳伟很是心焦。有时候,她看着看着,会情不自禁大声喊道:“孩子,冷静,别犯罪!”她希望有出版社出版她写的信,警示年轻人。她还打算接受劳教所的邀请,现身说法,“哪怕能有一句话,对迷途的年轻人有启发,就好了。”
如今,回忆起那个杀死自己儿子的年轻人,她很庆幸“自己留下了那个长一张稚嫩脸、个子瘦小的主犯一命”。甚至有时,这个母亲还会假想,当这个年轻人出狱后,她和他在路上相遇,会怎么办?
“我想好了,我会躲起来,默默祝愿他能有‘新的人生’。”她微笑着说。
在最近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张艳伟模仿儿子唱歌、比画儿子的脚有多大、头发什么样,学儿子粗声粗气叫她“妈妈”的样子,她拿出儿子曾经用过的海豚图案的洗脸毛巾……她依然微笑着,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
可很快,她又堕入儿子已经不在的现实。她一页页翻开她给儿子写的信,眼泪滚在黑色的围巾上。她的心脏病突然犯了,苍白的脸黯淡下去,眼圈越来越黑,嘴唇越来越紫,呕吐不止,她连掀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倒在被子上,缩成了一团。
本报记者 从玉华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