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先生在《青玉案》序言里说他是抗日婴儿,生下来逃难不停,6岁时才背得出“床前明月光”——真令人万幸孩子没有生在动荡年代:现在我家小女两岁,已被无所不在的现代教育浸染,会先跟天空招呼背“白日依山尽”,再抚摸虚构的流水背“黄河入海流”,非常超现实——然后他骄傲地说,今年68,猎书猎字猎句猎了大半辈子,前几日偶然猎得英国诗人丁尼生(1809~1892)的几页旧信,高兴得两眼泛泪。他多年前在伦敦买到第一本狄更斯残破的初版时,也兴奋得想哭。他老人家小时候算过命,一生靠字靠书,因此拼命看书玩书,并且玩得贵族高雅优越以及韵致,并且永远玩不厌。
怎么玩?比如,乔伊斯《尤利西斯》1930年版,是水蓝封面反白字,英国书商给他专门做个布面书盒送来,“妥当极了”;再比如,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年版,劳伦斯的签名也供养在后配的书盒里。关于藏书的奢侈,他必须举这个故事:毛姆家藏书又多又体面,毛姆大师坐在书房里抽着雪茄说他看书累了,但远远瞄着一排书脊偷笑:都安好,心里踏实啊。
有钱有闲有文化有境界的舒适感,浸透在《青玉案》、《记得》、《从前》、《这一代的事》里。在北京这个集中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流氓无产者以及奋斗青年的拥挤的大都会里,发展才是硬道理,奋斗才是主旋律,这样的清淡文字,简直不近情理!它实在美得遥远,妙得飘渺,柔软到瘫痪,惊艳到窒息——他说张太太的面条做得好,唐山煮法、意大利煮法、南洋煮法,等等;又说饭后喝香浓的咖啡、吃3款鲜艳的南洋甜点;还有老木雕,还有明清木,还有“流年似水,沧桑如梦,静夜灯下追忆往事”,还有“足音、轻唤、古槐,一壶龙井,半扇竹门,闲步风尘、相逢话旧”,让人不禁想起餐花饮露,神仙眷属,仙风道骨,百年孤独。
还没完哪——还有98岁张充和先生的赠书、100岁杨绛先生的来信。还有梁启超的遗墨,王世襄的玉钗葫芦,徐志摩的旧藏、林青霞的新书,每天都有“小儿得饼之乐”。那上个世纪的传奇,梦境一样,粉的粉,蓝的蓝,鲜嫩而精致,比女人还娇,比历史还远。
从上世纪80年代末“你一定要读董桥”,到90年代“你不一定要读董桥”,再到新世纪“你一定不要读董桥”,已经过了20年。董桥出书20本。那些最新鲜的锐气和呼啸感,似乎渐渐凋亡到流年中,消耗到岁月里。不要提他的《中年是下午茶》,“精子太忙,脑子太闲”,“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只说当年他《在马克思的胡须丛中和胡须丛外》一文:“读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以为认识了当年在伦敦住了很久的马克思,却发现认识的原来不是马克思其人,而是马克思的胡须。胡须很浓,人在胡须中,看到的一切自然不很清楚……幸好马克思这个人不那么马克思,一生相当善感,既不一味沉迷磅礴的革命风情,倒很懂得体贴小资产阶级的趣味,旅行,藏书,念诗等比较清淡的事情他都喜欢……当年力挺董桥的罗孚不禁大声赞美道:“你说董桥他野不野?!”
作家冯唐的评价过于不客气了。他说,董桥的文字也有如下午点心:吃一口有滋味,吃几口,倒胃口。其实,连成龙都老成那样了,李连杰都德高望重了,崔健也不唱了,王朔也发胖了,王小波也逝去了,当年心智健硕的文化人,改行的改行,从官的从官,流俗的流俗,发狂的发狂,被经济大砖头打了个落花流水,个个都像被掷了几圈的麻将骰子找不着北——英雄和流氓都在慢慢变老,凭什么要求董桥先生的文字充满力度呢。
张爱玲在1949年后参加过第一届文代会就远赴香港。在香港、美国的那些日子,除了些孤寂,再没有更多的苦难可以书写。所以她也只有《秧歌》这样的“争议作品”,比起她以前的《十八春》、《沉香屑》真是差得远。而经历大喜大悲的内陆可是有陈忠实脸上深刻沟壑一般的、带血掺泪的《白鹿原》啊!也许社会生活大风大浪大转弯,训练了甜酸苦辣的刺激口吻。除了乡愁回忆,就是美食古玩——那些文字审美性、愉悦性、纯粹性、超越性、万能性,真的好,只是它与现实不相关:隔,远,风过耳,带着不着边际的凄婉。
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