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7日凌晨,82岁的老人周海婴走了。世事沧桑,1931年,鲁迅先生写下诗句“知否兴风长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时,“小於菟”海婴不过两岁。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这个童年失怙的孩子,无论是长于乱离,还是遭逢盛世,终其一生,都生活在父亲的光环之下。无他,作为一个时代文化的、政治的符号,父亲鲁迅的光华无法躲避。
也因此,周海婴的逝去,再一次让人们想到了鲁迅,也再一次让人们审视我们正在生活着的文化环境。在社会上“去鲁迅化”波澜时时泛起的大纷扰之中,眼下媒体热热闹闹的伤逝和钩沉,真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正所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热闹过后,注定又将是无边的冷清。是啊,鲁迅离开人们已经70几个春秋了,这个世界好些了吗?
这样的追问,过于沉重,也过于较真,故而很难理得清楚。不过,拂去后人有意无意叠加上去的尘埃,仅仅从文化的意义上考量,恐怕很难乐观起来。当年鲁迅先生用力甚勤的“国民性”批判等等,似乎并没有多大改观。从奴性走向人性,道路还很漫长。鲁迅先生1919年提出的“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依然有其现实的合理性。
特别是,这些年来,国人在汲取传统精神资源上虽无能力,“去鲁迅化”倒是十分起劲。从早些时候鲁迅研究的“涂抹”直接到近来的“抛掉”,变脸之快、转圜之疾,不免令人讶异。这种变化可以说是在“重新发现鲁迅”,却也暴露了时下文化能力的肤浅和粗暴。不能以“温情和敬意”对待过往的历史和人物,当然也就很难真正改掉“劣根性”。
当然了,世事美丑,鲁迅凉热,周海婴的感受应该更为真切。大抵说来,周海婴一生的努力,一方面,是追慕、还原一个“父亲鲁迅”,而非一个“鲁迅父亲”;另一方面,则是活出一个相对独立的自我来。不过,“独子”身份,注定使他不可能离开“鲁迅”这个浓重的语境。钱理群说,周海婴“在鲁迅的光环之下生活了一生”,想来是确切的。
还原“鲁迅”很难,盖因多年的符号堆积,鲁迅被赋予太多的价值和意义,其真实的思想实际上已经被遮敝、扭曲了。不过,周海婴还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摹画出一个平和、细心的“父亲鲁迅”,读者可从《鲁迅与我七十年》这部书中,触摸到大量碎屑却温馨的生活细节。这些毛茸茸的细节不宏大,却真实可感,颇合“幸福度日,合理做人”之意旨。
不过,“活出自己”却更是艰难。海婴生前,是我们观照鲁迅先生的鲜活标本。我们用放大镜、显微镜仔细审视先生的这点骨血,不放过任何一点“贤与不肖”的地方……浑不觉后人也有后人的独立人格。海婴后来说:“我是在一个‘人场’的环境下长大的,‘人场’,就像磁场,我被这个‘人场’控制着。父亲一直在鞭策着我,也在给我压力。”
这样的参照互见或许是无意识的期许,是一种自然的情绪流露,不过,其对周海婴造成的困扰显然是长久的。1948年底周海婴在沈阳等待进京的日子里,“母亲再三叮嘱我,切勿忘乎所以,言谈举止一切都得小心谨慎,拿后来的话说就是要‘夹紧尾巴做人’”。类似叮嘱,所在多多,比如,“始终忠实于你爸爸的伟大旗帜来学习”(朱学范赠言)等等。
可以说,这位北大物理系毕业生,终其一生都是在这样他律和自律中谨慎地生活着。学术方面,基本不发表意见,践行了鲁迅“莫做空头文学家”的遗嘱,无线电是饭碗、是事业,摄影则是毕生的爱好——其镜头下,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影像,陈丹青评价说,那是见证历史瞬间的“孤本”。
然而,周海婴的“自立”、“立人”努力,并非只有谨慎一面,很多媒体都称道周海婴的内敛、不事张扬,并以为时下“官二代”、“富二代”、“名二代”的镜鉴。事实上,这样的理解并不全面,版税风波、父亲的手稿去向、长子周令飞的婚事……在这些事件中,周海婴不与流俗妥协、坚韧抗争的精神,大有乃父之风。这也是其个体价值的体现。
与鲁迅的文章济世相比,周海婴不是人文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身体力行”上。不过,这些年来,写作《鲁迅与我七十年》,出版许广平《鲁迅回忆录》手稿本,一样体现了周海婴作为知识分子的济世情怀。
这些年来,从商业价值上的无序滥用盗用,到中小学教育有意淡化鲁迅教育,再到儒家文化被格外强调、封建专制思想死灰复燃,鲁迅总在漩涡之中,那个力图改造传统国民性的鲁迅,不断被削弱、被误解。这些,都是周海婴先生晚年的担心。眼下,问题还在,海婴先生却可以放下了。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些问题还将与中国现代化的进程相伴相生。
周海婴走了,是不是带走了钱理群先生所指出的海婴与鲁迅父子之间“那份隐含的生命传承”?不好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很多困扰人的问题并没有随着老一辈人物的逝去而自动消失。生命的传承本来就是一条不停歇的浩荡河流,唯有真正将鲁迅的精神传承给更多的后人,而不仅仅是血脉传人,这样,这个世界才有可能一点一点变得好起来。
胡印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