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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04月15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平凉牛奶中毒事件调查

本报记者 张鹏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1年04月15日   11 版)

    4月12日,76岁的何凤仙老人向记者展示打奶的瓶子。这次平凉牛奶中毒事件中,他们一家六口“中招”。本报记者  张鹏摄

    4月12日,事发的牛奶厂,警方封锁了现场。 几天前,问题牛奶从这里流出,掀起了一场震惊全国的风波。 本报记者  张鹏摄

    牛奶中毒的阴影笼罩着马坊村,乃至整个平凉市。

    4月12日下午,甘肃省平凉市崆峒区工业园区马坊村。发生牛奶中毒事件的平凉市三友肉牛育肥专业合作社的大门紧闭,警方在饲养区门口设置的警戒线在风中“呼呼”作响。几名警察守在大门口,不让无关人员靠近。

    大风起于青蘋之末。几天前,问题牛奶从这里流出,掀起了一场震惊全国的风波。自4月6日15时30分平凉市第二人民医院收治第1名患者起,谣言迅速在平凉散播开来。

    截至中国青年报记者发稿时,据当地医院统计,在此次平凉牛奶中毒事件中,因食用含亚硝酸盐的新鲜牛奶已导致3名幼儿死亡;36名患者大部分已治愈出院,尚有3人仍在留院观察。平凉市陷入前所未有的风波中。

    “谈奶色变”

    4月7日7时许,马坊村村民李妙玲给两岁大的孙子喂完一瓶鲜奶后,便匆匆出门了。随后,丈夫孙德祥给孙子穿戴整齐后,也抱着孙子出了门。

    早晨并不是很冷。路上,有人提醒他“孩子怎么冻得脸都是青的。”孙德祥心里多少有点儿犯嘀咕:“穿的不少啊?!”

    他不曾料到,危险正在逼近。

    孩子出现了嘴青、脸黄等症状。起初,孙德祥夫妇以为孙子是感冒了,两人将孙子送到了离工业园区不远的一处诊所。

    没有人想到是牛奶出了问题。鲜奶是76岁的婆婆何凤仙从村里的养牛场直接取的。这一习惯至少已经保持了半年。每天下午三四点,这位小脚老人都会拿着几个康师傅红茶一类的饮料瓶,带着奶票,穿过村间的道路去打奶。通常,一天要打3斤奶,回家后,再分发到3个儿子家。这几瓶打回的牛奶会在次日加热后喝掉。

    “奶就放在牛棚的过道里,铝桶装的。”老人回忆说。

    何凤仙和86岁的丈夫孙正义也喝奶了。此次平凉牛奶中毒事件中,孙家一家6口“中招”,孙正义老人是受害者中年龄最大的一位。 

    当天,有关牛奶中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马坊村。家长们纷纷抱着孩子赶赴医院。听闻消息后,吴国印老人急忙将没来得及喝完的一瓶牛奶扔进了水渠。

    “整个家族没得安宁。全部人马都熬在医院。”孙德祥回忆说。

    更为可怕的是,整个平凉市的居民已是“谈奶色变”。没有人再敢喝鲜奶了,奶农们只好心疼地把牛奶或倾倒,或喂牛喝。而在网络上,习惯了联想的网民胡乱猜测,各种帖子、留言、评论在网络上蔓延开来。

    截至4月14日零时,百度输入“平凉奶”,可以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找到相关结果约11700个。

    距事发已有7天了,8个月大的孙子仍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让下岗工人马学良焦虑不安。13日这天,小孙子一度高烧发至38.5摄氏度,嗓子发炎,有感冒的症状。

    “没啥大问题了,但是怕留下什么后遗症。”马学良说。

    致命的亚硝酸盐

    6日和7日,平凉市人民医院、平凉市第二人民医院陆续收治疑似中毒患者39例。有3名女婴因重度中毒而不治身亡。三人均不到两岁,最小的只有两个月大。其中一名患儿在到达医院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参与组织抢救的平凉市人民医院副院长雷学峰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根据以往的经验,收治病人以后就是按照亚硝酸盐中毒来处理的,紧急注射了亚甲兰,大概1小时后全身皮肤黏膜青紫消失了,效果不错,说明判断是准确的。” 

    这位内科主任医师告诉记者,经测定,直到7日下午两点才定性为亚硝酸盐中毒,主要的救治时间是当天上午。事后证明,正是在找出中毒原因之前,当地医院的及时诊治,大大降低了死亡率。

    “如果不能及时判定是亚硝酸盐中毒,肯定还会出现死亡。”雷学峰说。他告诉记者,亚甲兰并非常见药,一般医院也不储备。恰巧,以前该院收治过此类病人。7日上午,经过询问,患者均反映食用了同一家奶厂的牛奶。院方开始警惕,这很可能是一起群体性的食物中毒事件。

    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甘肃省平凉市公安局崆峒分局副局长朱乐民透露,“(将)病员的呕吐物和其他胃容物与一些残留的牛奶送检,初步检出这次事件是由高浓度的亚硝酸盐中毒所致。”

    自此,藏在牛奶中的“罪魁祸首”——亚硝酸盐浮出水面。

    据有关专家介绍,亚硝酸盐是一种食品添加剂,可使一些肉制品变得更好看,但会降低人体血红蛋白的携氧能力,由此致使患者组织缺氧,食入0.3至0.5克就可引起中毒,中毒表现为头痛、头晕、嘴唇发紫、身体抽搐。

    4月12日晚,警方撤离后,中国青年报记者得以进入事发的牛奶厂。在昏暗的灯光下,马文选的两位儿子正在给奶牛挤奶,在寂静的牛棚,挤奶发出的“嘎吱”声清晰可闻。

    经多方证实,记者获悉,2010年9月,村民马文选夫妇和吴广全夫妇合租了这片牛舍。租金为每年1.2万元,由两家共同分担。此前,两家已经营奶牛生意多年。

    事实上,两家的牛就生活在同一座牛棚里。平常,两对夫妇也生活在奶牛厂。这座不大的牛棚长约60米,宽10米。靠北的是吴家的,靠南的则是马家的黑白花牛。

    马文选的儿子马彦军告诉记者,家里正在产奶的有8头奶牛,每天可以挤奶200公斤,“供不应求,有些人想买还买不上”。

    据马坊村的居民介绍,马文选家生产的牛奶确实好。他们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是,“马家的奶稠,不掺水。”

    “就是同行的竞争,连这个都想不清楚吗?”正在挤奶的马彦军说。

    投毒者

    4月12日,当地政府披露了案件的最新进展:吴某、马某夫妇(即吴广全和马秀玲——记者注)因行业竞争对马文选产生怨恨,预谋伺机报复。4月1日前后,吴某在他人处购买亚硝酸盐。4月5日14时许,其妻马某趁马文选夫妇不备,在马文选家的牛奶内投放少量亚硝酸盐,用户食用后产生轻微中毒症状,未产生严重后果。4月6日10时许,马某又趁马文选夫妇不备再次向马文选家的牛奶罐投放亚硝酸盐……

    起初,公众以为此次牛奶中毒事件是又一起关乎食品安全的公共事件,但当地政府公布的调查进展显示,这是一起涉嫌刑事犯罪的投毒案件。

    至少从现场看,完成这次投毒并非难事。目前,吴广全和马秀玲因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15条,涉嫌投放危险物质罪,已被公安机关依法刑事拘留。

    从4月1日到4月5日,吴广全、马秀玲夫妇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这一起骇人听闻的投毒事件是如何酝酿出炉的?目前尚无信息披露。

    连日来,中国青年报记者多方走访,试图还原这两名投毒者的模糊面孔。

    在邻居秦忠林的印象中,53岁的吴广全和49岁的马秀玲夫妻俩“老实、安分,都是过光阴的人,不是奸诈的人”。

    秦忠林说,尽管平时养牛、送牛奶很忙,但他还是会经常在同一个清真寺看到做礼拜的吴广全。

    往常,忙碌的吴广全总会起得很早。“别人跟他吵架,都吵不起来,是个软性子。”秦忠林说。

    在他的记忆中,从吴广全的父亲开始,吴家就一直住在柳湖乡泾滩四社逼仄的巷子里,属于当地的“老户”。20多年前,来自当地米家湾的马秀玲嫁入吴家,婚后育有两男两女。现在,两个女儿均已出嫁。

    4月12日晚,吴家的子女聚集在家中,一筹莫展。简易的小楼是去年新建的,一楼的屋子里摆了一张大床,一排棕色的沙发,看上去家境不算殷实,但不比附近的邻居家境差。

    “打死我也不能相信。除非父母亲口告诉我。”大儿子吴宝军说,“如果是他们干的,我也会谴责(父母)。”

    吴宝军称,4月7日早晨,他曾接到马文选的妻子张凤英的电话。对方告诉他,他的父母“吵骂得特别厉害”。

    这种局面至少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夫妻俩吵架的原因已难以考证。吴宝军告诉记者,他曾经多次劝说其母:“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有啥事都要心平气和的。”

    巧合的是,吴宝军是4月6日16时许回到平凉家中的。之前,他在山西长治打工。对此,吴宝军的解释是,“没活儿干了,才回来的”。

    7日早晨,没等吴宝军询问清楚父母吵架的真实原因,吴广全夫妇就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了。在吴宝军的叙述中,两家父辈是世交,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两家平时也走动频繁。

    据吴宝军猜测,父母争吵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父亲手术后母亲承担了大量的体力劳动。吴广全曾做过三次手术,2010年刚做了手术,无法承担重体力活儿。

    “我都不知道什么是亚硝酸盐。我父亲不识字,怎么会想到呢?”吴宝军不解。

    在儿子的世界里,父亲永远是座山。面对媒体,吴家子女极力维护父亲的形象。吴宝军童年时贪玩,吴广全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让其上学,光念小学就换了5所学校。

    此番坚持让吴宝军终身难忘。同样,在大女儿吴玉荣的眼中,父亲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可以佐证的是,吴广全的父母在临终前,将一个聋哑的儿子托付给了吴广全。20多年来,吴广全始终没将弟弟视作累赘而抛弃,抚养至今。

    一对老实巴交的夫妇,缘何对多年的生意伙伴下手?时至今日,这仍然是一个谜。

    倘若在以前,每天早晨,吴宝军的媳妇会等到公公的到来。给周边居民送完奶的吴广全会顺便给自己的孙子带来新鲜的牛奶,有时还会享受一段难得的天伦之乐,“我爸对我们的孩子可亲了。”

    走向透明

    “从一开始发生事件之后,到底什么原因,都不太清楚。”周奉真坦言。他是平凉市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

    对于平凉市而言,此次牛奶中毒事件无疑是一场危机。位于甘肃东部的平凉市,地处六盘山东麓,历史上是军事重镇,境内的道教名山“崆峒山”闻名遐迩。草畜产业是当地的传统优势产业,被地方政府列为“四大产业”之一。

    周奉真介绍说,平凉市的态度很明确,要积极、及时地处置这个事情,“主动出击,调动全市的力量先救人。”

    中国青年报记者获悉,7日当天,平凉市启动了《食物中毒事件应急预案》3级响应,成立了紧急处置“4·7”案件领导小组。平凉市委副书记张军利担任组长,下设医疗救治、事件调查、稳控、新闻报道、后勤保障、督查问责6个工作组。

    还有一个细节或许能说明地方官员同样的焦急心态。从外地匆匆赶回平凉的市委书记马世忠曾对公安局局长下了“死命令”——必须尽快破案。地方官员心里很清楚,“案子一天不破,平凉一天不平静。”

    中国青年报记者掌握的情况是,平凉当地从成立专案组到案件侦破,用了72小时。

    “速度是罕见的。”周奉真说。

    中国青年报记者获悉,事实上,平凉市“4·7”牛奶中毒事件发生后,来自公安部、甘肃省公安厅的刑侦专家迅速赶至平凉,参与案件侦破。知情人士透露,“一时间,平凉聚集了全国一流的刑侦高手”。

    最要紧的是事实。

    至少在4月12日前,互联网上依然民意汹涌,讨伐声四起。网民质疑的焦点是,“平凉市是否有意遮掩?将犯罪嫌疑人当作替罪羊?”“警方为什么不透露案件细节?是否存在刑讯逼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各地媒体闻讯后纷纷赶至平凉。从作案细节到对鲜奶的监管,持续追问。短时间内有如此多的媒体集中造访,这对地处西部的平凉市来说还很少见。一时间,平凉市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对于当地政府为什么12日才对外发布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周奉真表示,“我的心情和老百姓、网民是一样的,也很着急。想尽快了解事情真相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请网民们想一想,案件的侦破过程就是挤牙膏的过程,应该给政府一点时间。”

    这位曾有20年新闻从业经历的宣传部长分析说,公众之所以拿平凉牛奶中毒事件“泄愤”,与近年来“公众对政府处置突发事件的不信任以及对国家食品安全的极度焦虑”不无关系。

    这位官员呼吁,媒体“不能迎合网民言论,调动民众的激愤情绪,转移视线,扩大矛盾。”他还表示,“媒体的这种做法不利于社会的稳定。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应值得整个社会反思。”

    谣言止于公开

    4月11日,案情取得重大突破。当天下午,平凉市举行“4·7”投毒案件新闻发布会,公安机关确定投毒凶手系崆峒区柳湖乡泾滩村村民吴某、马某夫妇合伙作案。但新闻发言人并没有透露更多的案件细节。

    12日,平凉市向媒体公布了崆峒区“4·7”投毒案件的最新进展。尽管网络上有网民觉得信息依然“不解渴”,但政府公布的信息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以4月12日为分水岭,平凉普通民众的反应有了巨大的变化。此前,民间一度出现恐慌情绪;此后,事态很快归于平寂。

    发人深思的是,一方面,地方政府认为处置突发事件措施得当,“将危害降低到了最小限度”;但另一方面,公众和媒体似乎并不“买账”,地方政府的公信力同样受到了伤害。

    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院长薛澜教授表示,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里,地方政府应该有这个思想准备——“干得好,没人夸你,而只要有一点小毛病,就可能会招致批评。”

    “解铃还须系铃人。”薛澜说,“如果政府部门能按照一个规范的程序,严格地依法处理相关案件,就会重新获得老百姓的信任。”

    他同时表示,面对突发事件,在信息不充分的情况下,媒体应该尽到社会责任,做出一定的平衡,客观地去和公众沟通。

    4月14日早晨,平凉奶农李五一重新回到了忙碌的生活轨道。他又骑着摩托车开始卖奶了。在刚刚过去的一周,李五一的牛奶几乎处于滞销状态。“出了这么大事,人心惶惶的。”李五一说,“这两天好很多了。”

    这个早晨,他还是只卖出了几十斤奶。    

    本报平凉4月14日电

本报记者 张鹏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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