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里,高铭重复着一件事。他蹲在石头或花草前仔细研究,有时还和它们说话;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所作所为和他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高铭手中还攥着录音笔。一日,中年女人凑近高铭,“你在干吗?”“你又在干吗?”高铭迅速作答。他一面和中年女人交换与花草石头沟通的结果,一面暗暗松口气:“她终于注意到我了”。“不然,我也要疯了”,高铭在《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一书中描述那一刻的心情。
以上情形,对高铭来说已算幸运。2004~2008年,他先后采访了200多个精神病人,但“只有1/6”愿意交流。这1/6,大多需要漫长的等待,更需时刻保持警惕,病人会随时发问——“他们比正常人更敏感,提问其实是测谎”。还会随时发病——一次,在北京朝阳三院,一个病人正倾诉着,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眼神也变了;高铭扔掉手机就跑,那病人跟着从4楼狂追到2楼。还有一次,一个妄想症患者提起幼时遇险的经历。他说,在地下室,一个怪物走到他面前,用爪子扒开他的嘴。“回忆”到惊恐处,他的身体不断抽搐;高铭刚想安慰他,他却抓住高铭龇牙狞笑,用陌生的声音喊道:“怪物就是我啊!”高铭吓得坐在地上。
“我的好奇压倒了恐惧。”高铭剖白。他初二辍学,从肯德基小工奋斗变成央视“幸运52”策划人,以“另类”在朋友圈中闻名。最初,他只想“看看别人眼中的世界”,渐渐便锁定精神病人这一特定群体;当他开始着意探访,便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
那个世界,“有相当数量的人逻辑上极为清晰——在他们自己的世界观里。”一个病人坚信地球将变成女人的星球,理由是男女最大的区别在于染色体,女人是X/X;男人则是X/Y,“X包含了两三千个基因,Y才包含几十个基因”,所以,女人比男人高级,将干掉男人,征服世界……一个病人自称从另一个宇宙而来,“我的信息被压缩成数据,按照脑波的信号用电子排列。成为一串长长的电子信号,电子可以通过惠勒泡沫来到这个宇宙。”高铭和他的朋友、一位量子物理教授竟无法从理论上推翻这位回不去的“时间旅行者”。
日后,高铭在天涯网站以“精神病人的世界”为题连载与之相关的经历,即《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的雏形时,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剑桥大学物理研究院的邮件。该所一位中国留学生将“时间旅行者”的故事告诉了导师,导师表示“理论上是可行的”,还想见见此人。“但‘时间旅行者’已经自杀了。”高铭有些伤感,“如果他活着,或许可以验证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你不得不承认天才和疯子有时只是一线之差。”
更多精神病人让高铭感到,“他们只是把正常人一些心理感觉扩大化、极致化。”一个病人,1个月内盗窃了20多具尸体,再肢解、归类、重装,进行电击等试验——他想造一个新人。他甚至和高铭探讨如何用电脑程序、机械装置解决神经、呼吸等系统的问题;他兴奋地说,“试验品”电击后睁开了眼,他看到了“希望”;在高铭的追问下,所谓“希望”即病人保存了亡妻的大脑,一切都为了让她“复活”。“太相爱了……”事隔数年,高铭仍记得那病人眼中痛苦与希望交织的光。一个病人,原是公务员,“为做自己喜欢的事”辞了职。此后,他研究史前文明,建立客户群,发行他整合、分析的关于玛雅文化的小册子。直至有一天,他发病,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写着谁也看不懂的图画和文字……他走火入魔了。但高铭很尊敬他,“一个非专业人士只是因为兴趣就去研究,并拥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和认识”,“太多人在乎功利,不愿意静下心来做一些无关利益、真正有意义的事”,“然而,精神病人能,这不能不说是讽刺”。
2010年,当高铭把他见到的精神病人的世界公布于众时,他曾震动过的,病人们的逻辑、感情、精神;经历过的惊惧、悲悯、收获……在读者身上一一重现。一名上海读者告诉高铭,她读到《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中《梦的真实性》时,痛哭了几小时。该文讲述了一位精神病人常年做一个连续的梦,她在梦中逃生,但发现搭救她的人欺骗了她。漫长的等待和沟通后,一日,该读者告诉高铭,她有一个秘密:外人眼中,父母相亲相爱,但她曾发现父亲手机里有一条暧昧的短信——来自别的女人。她觉得被欺骗了。“《梦的真实性》激起了你‘被欺骗’、‘背叛’的记忆。”高铭分析。
一位读者反映,翻了几页《天才在左,疯子在右》,愤怒得想撕掉。高铭狡黠地笑了:不爱看一本书可以不看,撕掉?他怕什么?怕在精神病人的世界里,发现自己、发现自己极为私密的心理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