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中国论述
葛兆光先生《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谈的是中国的历史论述,面对的却是“现实中国”。
关于“中国”的论述,今天怎么又成为一个问题,让中国思想史家葛兆光穷10年之功,着力于此,大力呼吁建立“从周边看中国”认知体系的同时,且以此定位自己主持的研究机构的学术抱负,还操刀撰写多篇论文,不断深化此题,大有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架势?
一个人群,不论其以文化定义自身,还是以地理疆界区别于他者,它总是要为自我存在的意义(合法性)寻找基础。对一个人群,没有什么问题比这个问题更大更紧迫的了。按照葛著,对此一问题的处理,可以是想象的,不论事实如何,也可以是依据事实建构的,这一努力的意义,不仅要回答“我们是谁”这一根本问题,其深刻的潜台词是,必须为如此巨大而复杂的人群找到安身立命的合法性基础,换句话说,必须让这个人群有活着的归属感,否则,该人群组成的共同体必将面临林肯概念上的“分裂之家危机”。
沿此思路,葛著提出中国人自我定位的三阶段论,即以我为中心的想象阶段、以西方(他者)为参照阶段,和“在多面镜中认识自我”的阶段。“多面镜”,按葛,可简化为两面镜:西方的,和“周边”的——即“从周边看中国”。葛著更强调周边的,因此着力于“东亚”的日本和(历史上的)朝鲜,便在情理之中。
葛著本质上是论战文章,他的论敌,既是各种“中国”叙述者,也是他自己;既是历史上的,也是活在世上的;既是西方的,也是日本、朝鲜(韩国)的,更多是国内同行的。葛著申说从周边看中国,有强烈的历史与现实指向性,即面目不清,但十分起劲的“亚洲”和“东亚”叙述(想象)。他既反对用地方史研究视角消解中国的整体性,更反对用所谓“亚洲”、“东亚”叙述弱化中国的“特殊”性。
作为体系和秩序的文明
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是根据一份演讲稿重新改写而成,篇幅不大,读起来并不轻松。
本书讨论的是“中国历史上不同时代的‘中-外’关系模式”。“中-外”之所以打上引号,盖因许谈的“中-外”,不止国与国关系之中外,是广义中原与外部关系之中外,当然包括中国内部关系结构中的中-外,统称我者与他者。这实在是一个复杂繁难的问题。历史上,不仅今天的他者,很可能是明天的我者之一部分,今天的我者,成为明天的他者,甚至内部的我他关系,也是颠来倒去,一波三折。
在这有限篇幅,笔者想特别指出许倬云一点极其独到的贡献,并对他的宏论做一点发挥。
许倬云在简短的“引言”中写道:“……但是,中国的历史,不是一个主权国家的历史而已;中国文化系统也不是单一文化系统的观念足以涵盖。不论是作为政治性的共同体,抑或文化性的综合体,‘中国’是不断变化的系统,不断发展的秩序。”
将中国定义为一个“系统”,一种“秩序”,这关乎中国性质认定的大问题,此前有类似提法,如此清晰,许倬云是第一人。更要害的,是许倬云明确认定,中国历史,非主权国家历史,换句话说,任何从近代主权意义上认识、定义中国,都有偏差。
说中国是一个系统,一种秩序,因为直到近代中国与西方面对面之前,它既非传统意义上的帝国,也非近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它首先是一个文明体(系),其包容性足以令任何一个文明(体)瞠目。在这个文明体中,种族、语言、宗教之复杂,历史上堪与比肩的,大概只有古代罗马帝国和近代俄罗斯帝国,和现代的美国。但仅仅指出中国作为文明体系和秩序,离真相还差一步。因为比较起作为另一个世界一部分的美国,中国仍有其更加独立的特点,它自己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与另一个世界不可避免地面对面之前,它至大无外;面对面后,它与另一个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