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手上的任何一本书,我都从勒口开始读。 勒口是封面超过书芯,往里折的那部分;前勒口一般是作者简介,后勒口大多写些新书介绍;我说的当然是前勒口。
以前,我做图书编辑。前勒口的简介总是一本书快完工时,才会要求作者交来。
简介不能太长,长了,勒口处就显得挤。但总有人洋洋洒洒交一大篇,履历细分到每一年;每一个奖项、每一部作品都表示不能删。也有人写得极少,寥寥数语交代前半生;大多数人中规中矩,年龄、籍贯、毕业院校、取得什么成绩,年纪轻些的还会在简介中添上志趣,“平生好……”“唯愿……”总之,没有几百字概括不了的人生。
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某书由两个作者共同完成。其一抱怨其二简介过多,压了自己的风头,折中办法是“我的署名放前”;电话还没挂呢,其二就推门进来了,风尘仆仆,放下背包。等我招呼他时,他说,我就来商量下,能不能前面(前勒口)只放我,把其一挪到后面(后勒口)去?
又一次,我收到一封邮件,某名人之后强烈要求在已交的简介中加上“忠诚”、“热爱”等字眼。我问为什么,他没回。后来我又问其他人,原来,几十年前,他的名人之后身份意味着噩运;几十年了,噩运早变成好运,但骨子里的“怕”种下就拔不掉了。
勒口就是窗口啊,通往世相。渐渐地,我专拣书的勒口看。
一个人经年不改勒口的简介,无论这些年他出了多少书;有时在报纸或电视上看到他,对他的介绍也和前几年、旧书勒口处的文字一样。我觉得他懒,或不在乎。
一个人每出一本书,勒口都有些改动。有最新的职务、最新的被表扬、最新的“平生好……”勒口成了了解他最新动态的地方。
一个人出了本业内重要的学术著作,勒口简介只有一句话,“××大学教授”。我摸着这句话,再摸摸封面烫金、凸起的几个大字,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作者很牛,书很有分量。
一个人勒口文字不到100字,竟花32个字写道,“最流连爱做之事,就是怀着相机走山走水走大街小巷,上一个人的摄影课”,笔下风流之极。我不禁想,那是《老残游记》中逸云一样的人物吧?
一个人是译者。勒口处满满当当,但写的几乎全是对原著者的情愫,“对于叔本华,我可说是一见钟情,继而与其私订终身,现在及未来,那肯定将是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叔本华的著作给予了我许多,翻译它们是某种微不足道的答谢”。仅看勒口,我就断定,这会是叔本华最好的译本。
一个朋友,新书勒口处写着“高度热爱各种娱乐八卦,积极思考诸多无聊问题”,我噗哧一笑,想象着她删删写写,最后琢磨出一句最恰当形容自己、还要略有些自嘲的话。
勒口即曲径通幽的妙处啊。你站在这头,借一点点光,窥见、审度那头那人的心。
我开始研究每本书的勒口。我想象身边每个人如果有一本自己的书,勒口会什么样。那是一个人对自己的高度概括,那说明他最想突出自身的那部分。这勒口是微博身份认证的内容;是MSN的签名档,更或者是网名、笔名本身。书的勒口常有作者像,一个人上网时的头像常是他心中最好的自己或最能代表他的什么。我最怕经年不换或者根本没有签名档的人,就像勒口处只有一句简介的书,他们的共同点要么是太有力量;要么根本不想让别人看出什么。
哎,你勒口只这星点儿讯,让我怎生思量?
话说到这儿,我翻了翻面前的两本书。一本关于《金瓶梅》人物,书窄小精致。勒口写着作者姓名,及“我国现代著名杂文作家、剧作家”等身份认证,其他均是职务、作品,中规中矩。且慢,勒口最后一行字是“1976年含冤逝世”。这极具转折性的语言如紧急刹车,在白卡纸上尖叫。
尖叫,一个人的一生。
另一本关于诗词,我随手翻到的是首情诗,诗名《赠王肃》,一共四句。作者王肃前妻谢氏,“南朝齐国人……丈夫王肃于493年投奔北朝北魏,并被任为尚书令。北魏以陈留长公主妻肃,谢氏遂不得复聚。” 谢氏的一生若是一本书,这十几个字当刻在它的勒口。
呜,勒口处的人生,人生的勒口处。
那些和勒口有关的人和事将在493年、1976年、2011年及更远继续吧——生者不断更新,逝者永远定格。
林特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