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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05月04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唱一首运河民谣安魂曲

本报记者 林 衍文并摄 《 中国青年报 》( 2011年05月04日   10 版)

    赵中田

    这个山东农民花了将近30年的时间,在运河两岸收集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民谣。但他渐渐发现,这些民谣纵然可以留在他珍藏的稿纸上,却再也无法留在这个时代的记忆中——

    从赵中田家的院子出发,往西走上二里地,就能看见流经山东聊城的京杭大运河。

    一辆满是泥渍的摩托车停在这个院子里。后座上插着一面红绸旗,旗上印着“抢救文化遗产,支持运河申遗”的黄色魏体字。每天天还没亮,50岁的赵中田就会灌满一大可乐瓶的白开水,再带上几个蒸好的馒头,骑上摩托往运河边驶去。

    这样的旅程已经走了近30年。从1985年开始,为寻找、收集运河沿岸流传的古老民谣,赵中田走访了河北、山东、江苏三省1000多个自然村。

    沿途,只要看到80多岁的老人,他便会停下车,满脸堆笑地凑过去,缠着老人“唱几句儿”。一个村子的老人聊遍了,再去下一个村子。如今,他已经收集了300多万字的运河民谣。

    “刚走了运河的一半不到呢。”这个山东汉子蹲在房前的台阶上,摇头说道。尽管,在这30多年里,他已经将3辆自行车骑到“当废铁卖了”,还把一辆能骑6万公里左右的摩托车骑了“整整12万公里”,但他决心继续“抢救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一直到死”。

    长年以来,他把这些已经满是霉味的稿纸裹上两层塑料膜,分别藏在米缸里、炉灶旁的柴垛里和自己的床底下。

    “命根子,生怕丢了。”赵中田盯着发黄的书稿喃喃道,但很快又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谁愿意来我家偷呢?”

    赵中田从不进城打工,家里的收入全靠4亩地的收成,一年4000多元,而花在摩托车上的油钱就要3000多元。在这个有1000多户村民的村落里,赵家是唯一没盖上砖瓦房的。邻居家10年前就用上了防盗门,赵家的院门则是20多根树枝搭成的栅栏。土坯房住了30多年,已经漏了天光,每逢大雨,一家人往往要端着板凳坐在门口,“怕房子塌了”。小偷进来过,却没偷到什么东西。

    “地里有活儿,人也不孬。”在山东省聊城市阳谷县的赵店村村口,提起赵中田,一位老人淡淡地说,“就是整天这里跑,那里跑,苞米长多高了他也不管。”

    赵的妻子王小菊也说,如今村子里的老人大多“这么看他”,“和从前可不一样了”。

    王小菊嘴里的“从前”,得回到30多年前了。那时候,不到20岁的赵中田是村里少见的高中生,因为“作文写得好”被邻居们当做“秀才”夸。但在1980年的高考中,这个爱看“伤痕文学”的年轻人却落榜了。不过这并没有妨碍赵中田频频在各类文学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作品,很快,他加入了当地的作家协会。

    但赵中田始终对运河民谣怀有特殊的感情。从6岁开始,他的母亲陆涛芹就常常在门口的大槐树下给儿子唱歌谣,在赵中田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有唱不完的运河歌谣”。而对民谣产生浓厚兴趣的他,也开始有意识地将这些元素融入他的小说创作中。

    1985年,赵中田将自己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夯歌》送给当时的山东作协副主席左建明过目。结果左建明向赵中田提出建议,相比于小说本身,文中收集的运河两岸夯地工人们淳朴、欢快的“夯歌号子”更加珍贵,其代表的正是源远流长的运河民俗文化。

    也是从那时候起,赵中田认定“收集运河民谣”是一项“更有意义的事业”。甚至到今天,他仍然觉得没考上那所师范学院才是幸运的,因为这社会“并不缺少一个老师”。

    每一次寻访大概都要持续三四天。为省钱,他常常寄宿在沿途的马车店里,如果能碰到牛棚“就最好了”,因为饲养员的炕“火烧得最旺”。

    也有找不到住处的时候,他就窝在老乡的门口,“凑合上一觉”,他曾被误认为贼,还被人当成“疯子”放狗追过。黄河汛期的时候,河面结了冰,困在对岸回不了家的赵中田就沿路“乞讨”,“和乞丐没什么两样”。

    除了随身带的干粮,沿途他几乎不吃其他东西,“馋极了”的时候才会在路边买碗豆腐脑儿喝。而一旦回到家,他便会一整天一整天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抄写歌谣,为了提神,他一晚上能抽两包烟。

    这些年里,大女儿赵倩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爹”,同学对她说,“你爹不教你功课,我们教你”。而妻子王小菊则经常要一手哄着小女儿赵厚迪,一手干农活儿。有一次,气急了的她想把丈夫的手稿“都撕了”,结果赵中田“疯了一样地抢走书稿”。

    “他就把我推倒在地上,还踢了我两脚。”王小菊回忆,这是婚后丈夫唯一一次打自己。

    她说,赵中田其实是个好人,吃饭的时候会把“鸡蛋和豆芽菜留给女儿”,“自己连咸菜都不舍得吃”。

    “就是中邪了。”这个40多岁的女人用手捂住了脸,不让眼泪往下淌。

    “他是要做一件大事,他一辈子就只做这一件事。”在赵中田的老同学布茂岭看来,赵中田这样做是因为骨子里是个“有家国情怀的文人”。

    在赵中田的房间里,墙皮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却贴着一张宣纸,上书三个大字:“琴鹤堂”。据典,宋朝名臣赵抃曾孤身一人入川为官,仅一琴一鹤相随。其时为政清廉,并用鹤头上的红色勉励自己赤心为国。

    赵中田告诉记者,自己就是赵抃后人中的一脉,“有族谱为证”。他还为自己制了一枚“琴鹤堂”的刻章,他坦言,抢救运河民谣不失为“继承前人遗风之举”。

    “时代就像列车,你可以把传统文化放在最后一节车厢上,但不能把它彻底地甩走。”赵中田很认真地对记者说,“这些想法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别人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很少有人知道,从决定开始这段“苦旅”时起,这个自诩为“穷文人”的山东农民就在自己的书柜上用黑色水彩笔写下了“人生当为一事谋”这7个字。从家里买了14英寸的黑白电视开始,他每天收看《新闻联播》,只要看到与“文化遗产保护”相关的新闻,都会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里。

    他曾先后向省市县三级的60多个部门累计发出过400多封求助信,请求将搜集到的民谣用书籍的形式保存下来。他甚至还向市领导寄去过一封“血书”,落款的时候是“咬破手指按下的”。

    然而,求助信大多泥牛入海,仅有的回应也显得尴尬。

    一位市文化局的领导将赵中田叫进办公室,给他两条路选,一条是“献给政府”,一条是“卖给政府”。另一次,赵中田打听到一位县领导“爱写诗”,“是个文人”,便趁着政协会议召开的时候闯进了他的房间,结果领导倒也热情,却将话题岔开,给赵中田讲起“蚩尤的故事”。

    而真正的噩梦出现在2005年。这一年,母亲陆涛芹病重卧床不起。在那之前,这位在大槐树下给儿子唱民谣的老人只要想起一首新的歌谣,便会拄着双拐下床,坚持走到赵中田屋里唱给儿子听,20多米的路程却往往要休息四五次。

    就在这年的清明节,赵中田带着30元去镇卫生院给母亲抓药。在路上,他碰见了几位能哼唱过往民谣的老人,为感谢他们,赵中田用这30元请了老人们吃饭。但就在三天后,母亲便去世了。

    去世前,母亲还在问儿子,“书什么时候出?”

    赵中田不想辜负母亲的希望,但他也已经50岁了。冬天的时候,他开始要穿棉裤、棉鞋,戴上棉帽,而这些都是他从前不需要的行头。那些还记得民谣的老人也越来越少了。赵中田说,几年间,曾经寻访过的老人们已经死了十之八九。

    运河沿岸的村庄也变了许多。古老的歌谣没了,刚上小学的孩子就会哼唱流行歌曲,古老的游戏没了,年轻人更喜欢推牌九甚至赌博。一些沿岸的关帝庙因为土地开发而被连根拔起,而那些他曾记录下的夯歌,也随着“机夯”的重现而彻底消失了。

    民谣带给他的,似乎只剩下了些许的名声。一些人请他修家谱,当地的报纸请他撰写与民俗相关的文章,为了养家糊口,他大多没有拒绝。但他不再长期外出,出门寻访时,也开始习惯于在运河沿岸的槐树下睡个懒觉,偶尔,还会学着夯工的样子,哼上几句再没有人能听懂的夯歌。

    但每逢清明,他都会到母亲的坟前,将所有整理好的民谣手抄本一本一本铺开,在母亲的坟前围成一个花圈。

    他曾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终点。他甚至还托人写了一副对联挂在“琴鹤堂”三字下面:欲献璞璧慰双亲,报国报恩两无门。

    然而,命运却在此时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一些媒体开始报道赵中田收集运河民谣的故事。而各方的态度也随之改变,有地方官员称,赵中田抢救了运河沿岸“濒危的民间文学”,也有专家评估,赵的这些田野调查资料堪称“当代国风、现代乐府”。

    而就在去年。中国红十字基金会为其提供了5万元的资助资金。利用这笔资金,他搞到了书号,并出版了3000册的《运河民谣》,还余下了4000多元,最终他放弃了购买录音笔和数码相机的打算,又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

    拿到书的时候,他专程到母亲坟前烧了两本新书,他一边磕头一边说:“儿子又要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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