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讨厌还是喜欢夏多布里昂的人,都承认他的才华。前者如马克思,轻蔑地称他是个“写起东西来通篇漂亮话的家伙”;后者如雨果,对他的评价则极尽崇拜之能事:“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啥都不是。”
以至于到了今天,关于夏多布里昂在革命年代的立场和信仰,关心的人已经不多了。人们连篇累牍讨论的,是他写过的那些与革命有点关系又文艺腔十足的作品。
这算得上是种幸运:那个年代并不缺少一个无足轻重的保王党或是固执的自由主义战士。相反,夏多布里昂为革命年代的人和事所做的素描,尤其是他在作品《墓中回忆录》里,对他所接触过的当代人物的描画,成为我们洞悉那个时代的气质的不可多得的资料。
夏多布里昂的生活说不上富裕,但他既是国王路易十六的狩猎侍从,又是流行沙龙的常客,并先后对革命者和保守派报以同情,因此有机会频繁地与当时的各种政治人物相处——从保守的政治领袖、激进革命者到独裁者拿破仑。他自己也 “时常分成两半”,一方面,他是卢梭的信徒,却竭力反对同为卢梭追随者的罗伯斯庇尔;另一方面,他崇拜拿破仑,却又一次次公开指责甚至反对这名大人物。
《墓中回忆录》是他晚年的作品。据说,他原本打算等自己死后50年才出版这部文稿,却因为经济不大景气,被出版社每年2万法郎的版税所打动,出版了这本书。翻看这部作品,他对那个时代人物的褒贬跃然纸上:名重一时的米拉波,在他看来是被金钱收买了的弄权者,多亏死得早,才得以避免灾祸;而拿破仑则被他写成一个背叛了自由、剥夺了一个民族独立的失败者。
没有谁是他彻底信服的。这也正与他本人在革命年代的表现一致。起初,他由于读了启蒙主义作家的作品,对公平、民主颇有好感,并一度同情初期的革命者。不过,这种同情很快由于目睹革命的残暴而终止。
夏多布里昂目睹了攻占巴士底狱的场景。在回忆著作里,他这样记叙攻占时的狂暴:守卫监狱的德·劳耐“在遭到百般羞辱之后,被从藏身之处拉了出来,然后打死在市政厅的台阶上;巴黎市长福莱塞尔被手枪打碎了脑袋”,而令他惊讶的则是“没有心肝的傻瓜们觉得如此之美的正是这种景象”。
“人们赞赏的是理应受到谴责的东西……新时代正是由攻占巴士底狱来开辟的,如同一次血腥的狂欢。” 这名革命的同情者写下这样的话。
看到这里,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夏多布里昂迅速成为固执的国王支持者。他在革命最高潮时离开了法国,到美国游历;回到法国后,又因为参加保皇党流亡者组织的军队并与革命者作战而负伤,不得不逃亡国外,长期与妻子分离,潦倒度日。
此后,夏多布里昂固执的性情始终不变。他曾当选法兰西院士,但就职典礼上却大肆批评法国大革命的暴行,结果没有当成;1804年,因为其宗教观点受拿破仑器重,夏多布里昂被授予外交职位,出访瑞士,但随即,当听说拿破仑处死了一名保皇的公爵时,他立即辞职,并且公开反对拿破仑,成为“公爵被谋害之后唯一不再替执政效力的人”;然而,等到波旁王朝复辟后,当上内阁部长的这位保守派,却又因为批评国王路易十八而被冷落。
由于理念的冲突,他一会儿以保王党的身份反对革命者,一会儿又以自由主义战士的身份反对王室。当王室流亡时,他支持它;但当回归的王室执政时,他又在报纸上捍卫报纸自由等权利。结果,直到最终退出政治,他也没有找到自己可以托付的政治派别。
结果,这名妙笔生花的作者,只能在自己的书里寄托政治抱负。饶有意味的是,他花大半生时间参与其中的政治,很快就随着时代更替烟消云散,而他的这些书,一百多年来却流传甚广,影响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