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平从不否认自己是个书呆子。陌生人对此也总是深信不疑。他符合世人对于书呆子的刻板印象:数学家,多年如一日地架着大框近视眼镜,坐在极其杂乱的办公室里,几乎拒绝所有记者的采访。
人们甚至想当然地怀疑他的自理能力。在他任教的南开大学,曾有一名学生见到这位年轻的院士骑车,把它当作一个震惊的发现:“天哪,张伟平会骑自行车!”
事实上,张伟平的生活极富色彩。他喜欢跟朋友一起看网球赛、听音乐会、打乒乓球、旅行,在餐厅里讨论最新的文学或电影作品,并且总是抢着付账。
但即便如此,“书呆子”这个称号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他。
这位杰出的数学家在有些数字上并不敏感。他大手大脚地花钱,即使朋友劝他要增强理财意识。10年以前,这个穷书生还捐过100万元奖金,为南开大学陈省身数学所购买汽车,而他至今不会开车。
书呆子气有时还表现在,同一本书他会一次订购20本,然后送给不同的朋友。每当他从外地回到天津,他的办公室就像一个临时的图书和影碟分发站。
在公开场合,张伟平时常表现得不善言辞。他尽量避免在任何非学术类大会上发言。而生活中,一位朋友形容,他能言善辩,斗嘴时总是会占上风。
老师的一个“好”字让他兴奋了很久
不过在少年时代,张伟平自认为是个“听话”的学生,那种老师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的“书呆子”。“父母和老师不允许做的,几乎没做过。”
他原本也没想过当数学家。他曾设想,也许当个中学数学老师就不错。他生于上海市一个工人家庭。20世纪80年代,由于中考成绩不甚理想,在第一志愿、第二志愿落选之后,他进入上海市位育中学。
今天,张伟平仍记得在中学受到的鼓励。跟很多学生一样,他很容易将老师的表扬化为动力。“我喜欢学数学,自己做得不错,老师就表扬,然后自己希望做得更好。”
有一次,张伟平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法解出了一道数学竞赛题目,老师在作业上批了个“好”字。这个字让他兴奋了很久,还专门到书店去买数学课外书。数学成了他最喜欢的科目。
他参加过上海市中学生数学竞赛,最高名次是第七。而他当年的偶像是李骏——1978年部分省市中学生数学竞赛的第一名,如今在海外任教的一位著名数学家。
那时,张伟平很想见到数学家华罗庚,那是“参加数学竞赛的所有人的偶像”。他读了这位数学大师的不少数学课外读物。
爱逛书店,读遍了书店的数学课外书
“书呆子”经常逛书店,他认为自己把到过的所有书店里的中学数学课外书都读遍了。
他认为,自己得益于课外书的熏陶。“学好数学,光靠课内是不行的。”而他清贫的家庭支持这个爱好,“要买什么书父母都给买”。他还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母亲给了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这书对他“起过重要作用”。
出于对数学的兴趣,张伟平报考了复旦大学数学系。如今,当别人向他请教考大学选专业的问题时,他会回答,了解自己的兴趣,以此选择专业,这一点特别重要。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喜欢数学,因为我懒。”张伟平说,数学是“懒人的科学”,不用做实验,“脑子想想就可以了”,特别对自己的胃口。
常人视数学为畏途,但张伟平说,做数学就像“智力登山”,不知道明天会碰上什么样的风景。在他看来,数学是一门干净、纯粹的学问,“如果一个人愿意求真、求善、求美,数学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他经常半开玩笑说:“数学家每天都是星期天。”这话极易使人误解。他的本意是“数学是快乐的”,如果能够每天只做数学,那就相当于“天天星期天”。
从复旦毕业后,因为想见到华罗庚,张伟平考入中国科学院数学所。遗憾的是当他来到那里,华罗庚刚刚去世。幸运的是,他后来被推荐到南开,成了另一位数学大师陈省身的关门弟子。
他说,从小到大,自己就像一个“被放在盆子里的孩子”,在河里随波逐流,河道沿岸总有许多贵人相助。
这个著名的书呆子并非只爱数学。鲁迅、泰戈尔、爱因斯坦和希区柯克的照片同时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时常将最新的《收获》、《文学自由谈》等杂志,以及连中文系学生都没看过的小说,顺手转赠别人。他甚至认为,金庸的武侠小说描写的“武功的一层层境界和数学研究的境界有相似之处”。
在南开大学,很多人知道张伟平教授是个超级影迷,看的片子五花八门,“俗片雅看,雅片俗看”。连中文系的学生办活动都曾大着胆子向他去借影碟。他曾开玩笑说,自己的主业是看电影,副业是数学,做数学就是为了赚钱看电影。导师陈省身得知后,批评他“吹牛不打草稿”。
院士头衔就像走路捡到的“一个钱包”
但不管怎么样,张伟平始终摘不掉“书呆子”这顶帽子。
获得代表最高学术荣誉的院士头衔后,有人问他感受,他形容,“就像走路捡到一个钱包”。
导师陈省身多次让他出任南开数学所所长,甚至不得不威胁他“你不当所长,我就回美国”,他才“像服兵役一样”担任这个职务,任满后又不顾校方挽留,主动辞去所长,只做普通教授。
他的荣誉数不胜数,但他仅有的一次主动报奖是在2001年,由于父亲患上重病急需医疗费用,他申请并获得了教育部“长江学者成就奖”一等奖。连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都是在校方的“督促”下,他才申报的。
他自认有“万事不求人”的脾气。“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求也没用。”
同为陈省身的学生,数学家吴文俊说,陈先生的所有学生中,张伟平是最年轻的,关门弟子,其研究方向也是同老师最接近的。
2000年,36岁的张伟平获得了第三世界科学院数学奖。这是该奖留下的第4个中国名字,也是最年轻的一个。他37岁时获选为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41岁时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他还在“数学家的奥运会”——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应邀作过45分钟报告。
张伟平将成就统统归功于“好运气”。他说,自己一直听老师的话,而恰好这些老师都对自己特别好,让自己“心甘情愿做他们的书呆子学生”。
学生们公认,以“懒人”自居的张伟平兼有书呆子式的刻苦。而他对学生的一条要求是——至少要像我这样用功吧?
张伟平的办公室里,挂着陈省身的一幅字:“数学是乐事,数学是快事。做好的数学,欣赏朋友的工作,永远快乐。伟平一笑。”导师去世之后,弟子请人裱好这幅字,放在醒目之处。
他很喜欢一句话:“由于你深邃的呼唤,我不敢游手好闲地对待人生。”
本报记者 张国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