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来,摄影师王东伟在城市的夜晚逡巡,持续地记录下急速变迁社会中那晦暗不明,却又真实存在的另一种现实
1997年,北京。王东伟拿着一台相机,装上闪光灯,在跟朋友去酒吧的时候随手拍下了第一张鬼魅的城市夜晚中男男女女的照片。没想到这一拍,就拍了十几年。那时,他年轻气盛,全然不顾拍摄这些照片的棘手、敏感和可能带来的危险,拿着相机逛遍了北京名噪一时的酒吧、夜总会。1998年北京的“半梦酒吧”——中国变性舞蹈家、北京现代舞团第一任艺术总监金星开的,当时酒吧里总是聚集着很多外国人和北京名流。那里还有著名的男扮女装的演艺组合“凤凰三姐妹”,他们一天里做好几场表演,场场爆满。也就是从这时起,王东伟开始了用相机探寻繁华都市夜生活的旅程。
上海、西安、南京、广州、拉萨、福州……也许普通人看到他拍的这些照片会感到些许震惊,讶异于他是如何拍到这些画面,因为尽管大部分照片是在公开的娱乐场所拍摄的,可这些暧昧、迷乱的画面却处处带着私密的痕迹。不过王东伟拍到这些照片的方式却非常的简单直接,他从不偷偷摸摸地去拍,都是光明正大地走到那些沉浸在醉意里的人们面前,按下快门。这些画面中有很多年轻女孩的面孔,她们中的很多人从事着表演行业。在这个争相猎奇的摄影世界里,王东伟却不想在镜头前刻意展露她们的身份。在他看来,她们只是社会上一群普通的女孩子,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也多种多样。
在拍摄的这十几年里,他经历过的夜场生活是刺激而荒诞的,但真正令他无法磨灭的记忆是那些“姊姊妹妹们”艰辛的生活。1998年在福州,他看到大包间里那些70多岁的老头搂着一群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他们的年纪都可以做她们爷爷了,却仍在贪婪地消费着这些女孩子的青春身体,只是因为他们有钱有势。女孩们一整杯一整杯地给自己灌酒,七八杯下去后,先到外面吐,吐完再接着回去喝。生意好的一天要接20多个客人,他曾亲眼见到有的女孩子在墙上画正字,来一个客人画一杠,一天里画了四个正字。那时的歌舞厅还有专门在表演甩头的女孩子,一甩就是两个小时不停歇,这是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所以她们表演前都要吃老板给的“摇头丸”。很多女孩,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老板用药物控制了。有一次朋友请客去夜总会,店里的头牌领着她从农村来的表妹过来了。她的表妹看起来也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第一次出台,战战兢兢地坐在了王东伟和客人的中间。王东伟永远不会忘记,她陪客人时紧张得手一直攥着他的手,指甲不停地掐着他的手心,汗水都渗了出来。
王东伟有位画油画的朋友,开了一家叫“凤城春色”的歌舞厅。几个刚从外地进京来的女孩,暂时住在了他那位朋友的房子里。于是王东伟有机会走近她们的生活。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想法都很简单,在这里迅速地赚一笔钱后,回家结婚生孩子或经营自己的买卖,未来能摆脱现在的身份过上更好的生活。平时她们的日常开销主要集中在服装和化妆品上,常去北京隆福寺、动物园那些廉价的批发市场。王东伟有趣地发现很多这一行当的女孩子喜欢穿一身白,他不知道是因为穿一身白能显得纯洁来作为心理的补偿或是身份的掩饰,还是只是因为在昏暗的歌舞厅里一身白比较显眼容易招引客人。20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子,初涉这行,仍对爱情充满着渴望与向往,她们也很容易被欺骗。在他朋友店里坐台的一个女孩刚从杭州来北京不久后,有个自称是“高干子弟”的客人开始追求她,送她点小礼物,带她出去吃饭、玩,还许诺要娶她。但没过几天,那个客人厌烦了她后,就消失了。有一天王东伟看到她的姐妹在床上欢快地玩着手机,而她却好像当身边没有人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完全出神了。他拍下了她那张带着悲伤的年轻的脸。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长得并不好看、总出不了台的女孩子。踏入了这行,都想多挣点钱,但她经常坐不了台,就赚不到钱。所以在他的照片里,她总是一脸落寞、神情令人难以琢磨。
王东伟镜头中的女孩似乎从不胆怯与为难,相反,她们大都自信又美丽。1999年,王东伟在外面旅行时路过一个美发厅,里面有一位从四川来的女子,打扮入时,一头卷发染成了黄色。她主动要求他给她拍一张好看的照片,她摆弄好自己的姿势,笑盈盈地直视着镜头。“因为我从内心就是这么认为的,她们大多数人都很善良。”王东伟说。他并没有一种居高临下想要去记录什么反映什么的心态,尽管他拿着相机,但他觉得大家的人格是平等的,他一直努力在照片中将她们的身份剔除掉,就像拍摄他的姐妹一样。10多年来,他看着越来越多的年轻女孩像赴汤蹈火一般跳入这一行业,从此过着这个花样的年纪里其他女孩无法想像与承受的生活。她们有的因为黑心老板,从此依赖上药物、毒品;有的被酒醉或心理变态的嫖客辱骂、殴打,甚至从此失去了生命。
在王东伟看来,她们缺少被关怀:“如果社会给她们帮助与机会,其中不乏有很多能施展自己才能的人,她们会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