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看到梁实秋的《我在清华》,对于近来一直在寻找人文清华的我来说,那份喜悦,堪比“好雨知时节”。
许多研究清华传统的文字,原来都发轫于梁实秋的记载。他写梁启超来清华演讲,任公上来就说:“启超没有什么学问——”接着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演讲时,任公长篇大段地背诵诗词,记不起来时会愣在台上良久良久,然后用手指敲头三两击,猛然记起,便笑容可掬地朗诵下去。任公敲头的时候,大家屏息以待,等他记起来的时候,大家也跟着他欢喜。梁启超讲到动情处,竟涔涔泪下,大家则愀然危坐。
那是民国十二年的事情,可惜当年的演讲没有录音,不过借助梁实秋的文字,我们还可以想象前辈人物的风流。
《我在清华》的编者刘宗永和纪箟,钩沉出众多史料,将梁实秋的文章分为三辑:清华八年、国文堂秩序纷乱的真因、荷花池畔。这些文章或为梁氏少时之作,或为晚年忆旧文字。
相对早年的工愁善病与头角峥嵘,我更喜欢梁氏暮年的素朴平和。正如梁实秋自言:“有人说,人在开始喜欢回忆的时候便是开始老的时候。我现在开始回忆了。”青葱岁月,可以是进行时的,也可以是过去时的。只是,追忆过去的青葱岁月,让人倍加怅惘而已。
梁实秋十四岁进清华学校,从中等科到高等科,整整八年。透过作者温暖的文字,我们似乎可以呼吸到早期清华的空气,触摸到那些活动的历史人物,这自然要远胜那冷静客观的校史。所以,无论是月旦人物,还是考察清华教育制度,该书都具有极大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
梁实秋性格相对平和,与创造社、新月社的朋友皆有往还,这对我们研究新文学史大有裨益。他去上海,惊讶的不是创造社友人生活的清苦,而是他们生活的颓废,犹以郁达夫为最。创造社诸人追野鸡,打茶围,逛窑子,很多时候他们写的其实就是自己的生活。
八年的清华生活,足以让梁实秋成为一个心智健全的小伙子。早期清华是一个纯粹的男性社团,学生活泼朴质。学校管理严格,学生身上不许带钱,走在路上不许吃东西;洗澡需签名,不洗要被警告;要按时给家长写信……潘光旦对于自己在寝室门外方便被记过一事,不但绝不讳言,而且奔走相告——简直抵得上魏晋人的扪虱而谈。
清华重视体育,校际球类比赛如获胜利,照例翌日放假一天。梁实秋毕业时游泳不及格,只得参加补考,苦练了一个月,补考时犹如翻江倒海般直坠池底,好在沉到池底后还能连爬带游,喝了几口水,终于糊弄到终点。马约翰先生笑得弯了腰,挥手让他走:“好啦,算你及格了。”
同样是这个梁实秋,编纂《清华周刊》,提倡国粹以保存民族性,约请名人赐稿、演讲,呼吁学生自治、男女同校。
然后,这个小伙子喜欢徘徊于清华园里最幽绝的地方:“在留恋的夕阳、皎洁的月色里,我常独做荷花池畔的顾客,水木清华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