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在天津召开了教育部的两个会议,即全国职业教育改革创新国家试点推进会和全国职业教育科研工作会。这两个会牵动着千里之外的江西省新余市市长魏旋君,她被特邀北上,作为唯一的设区市代表在会上发言。
在新余市教育局向中国青年报记者提供的材料上称:魏市长关于“现代学徒制的探索和思考”的发言,“得到了教育部鲁昕副部长和人社部王晓初副部长的充分肯定”。会上,鲁昕副部长表态:新余试点取得了很好的经验,但还需要进一步上升为国际水准、世界水准的范例。
自此,从职业教育“新余现象”之后,现代学徒制的“新余试点”再次引起全国职教领域的广泛关注。然而,在中国青年报记者实地探访新余职业教育的过程中,现代学徒制“新余试点”,“看上去很美”。
“新余现象”面对新产业无能为力
自2005年后,新余职业教育被外界称为“新余现象”。这一年,全国民办中等职业教育工作经验交流会在新余召开,让这个全市只有110万人口的赣东北小城因“职业教育”而名声大噪。
新余共有各级各类职业院校31所,职业教育在校生总数达到9.34万人,约占全市人口的8%。而新余市中职与普通高中的在校生比例为59∶41。职业教育,尤其是中职教育,一度成为新余市的一张“名片”。
2007年,随着光伏产业的龙头企业塞维LDK太阳能高科技有限公司落户新余,很快聚集了一批光伏、动力与储能电池、节能减排设备制造、风电等新能源产业,传统“一钢独大”的经济结构被扭转,钢铁行业占据财政收入75%的经济状况被终结。新余被外界誉为“世界光伏城”、“中国新能源之都”。
产业的更新换代,让新兴产业对技能人才的需求变得尤其强烈。塞维公司的用工缺口一度达到3万余人,光伏产业发展迅猛,却苦于用工荒。当时新余市委书记亲自挂帅,动用全市力量,由政府各部门组成12个招工小分队,奔赴全国各地为企业招聘技术工人。
这种奇特景象背后,却招致很多人的质疑:新余的职业教育不是被称为“新余现象”吗?这么多职业院校,怎么就不能为新余企业提供用人保障呢?
让新余人引以为傲的职业教育在新兴产业面前,显得如此无能为力。“2005年前,新余职业教育教学模式大都采用基础教育的模式,课堂上基本全上理论课。有的学校会添置一些实训设备,但远远满足不了产业更新换代的需求;2005年后,新余职业教育的招生量因为各地生源封锁而大量减少,导致职业教育发展滞缓。”新余市教育局党组成员廖春荣向本报记者分析个中原因。
此外,新余职业教育长期“两头在外”,即招生在外、就业在外,95%以上的生源都来自外地和毕业去了外地,也使得学校和当地企业用人对接困难。
还有很多农民工,因为没有相应技能得不到相应培训而找不到工作。一方面新余企业出现用工荒,另一方面,新余那么多职业院校面对企业用人需求却显得无能为力,只有干着急,更有大量农民工只能眼巴巴看着企业大门而望“门”兴叹。
由此,被誉为“新余现象”的职业教育,面对当地新能源产业的快速崛起,遭遇前所未有的质疑和拷问。
产业升级呼唤“学徒制”职业教育
“新余市是新能源示范基地,战略性新兴产业基地。战略性新兴产业如果没有战略性人才,没有战略性培养模式,也就不能有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发展。”教育部副部长鲁昕在天津的会议上说。
而这种战略性培养模式,在鲁昕眼中,就是现代学徒制。
在即将赴任江西省卫生厅副厅长之时,在新余分管教科文卫已经8年的副市长万筱明接受了中国青年报记者的采访。她说,新余职业教育在2008年遭遇新产业的拷问之后,新余在思考,怎样处理这些新兴企业的用人问题,职业教育如何与企业对接。
万筱明认为,这不仅仅是新余职业教育需要研究的课题,也是整个国家必须面对的问题:新兴产业的发展需要大量技术型的员工。只不过新余的特殊情况,使得新产业与职业教育之间的矛盾尤其突出。
新余的职业院校被形势所“逼”,开始进行一些适应当地企业用工需求的探索和实践。
新余学院设置了太阳能科学与工程系,开设了国内高等院校第一个太阳能光伏材料加工与应用技术专业;江西中山职业技术学院更名为江西太阳能科技职业学院,成为国内首个太阳能学院;创办了江西太阳能高级职业学校,定位在为新能源产业培养技能型人才。
学校主动找到当地企业,寻求校企深度合作。江西太阳能科技职业学院,在更名前数次与塞维沟通,双方签订了共同创办“江西太阳能科技职业学院”的协议,还与江西瑞晶太阳能科技有限公司签订了“订单”人才培养协议。在协议中,学校成为企业的人才培养基地,企业成为学校的实习基地和就业基地。企业为“订单”班提供奖学金和助学金,还要根据学院教学计划,派出专业技术人员到学校授课和培训专业教师,担任顶岗实习学生的“师傅”,给予他们技术指导,优先接收学校的毕业生。学校则承担企业部分员工的培训。
学院还在大二就开始安排学生到企业顶岗实习,学校、企业还有学生之间签订三方协议,以保证学生顶岗实习和就业稳定;学院的酒店管理专业与新余新概念餐饮公司合作,学生上午上课,下午就去公司属下的酒店学徒实习。
这些探索和实践,在鲁昕眼中,就是“现代学徒制”的雏形,“是在借鉴西方发达国家经验基础上创造的中国特色的学徒制”。
中国正面临产业升级的关键时期,“学徒制肯定是产业升级的一种人才培养模式,是提升企业核心竞争力、发展现代产业的人才培养模式”。在今年6月召开的全国职业教育改革创新国家试点推进会上,鲁昕反复强调这一点。
什么是现代学徒制?“现代学徒制是通过学校、企业的深度合作与教师、师傅的联合传授,对学生以技能培养为主的现代人才培养模式。”万筱明这样回答中国青年报记者。
“其实,现代学徒制很简单,就是围绕1个标准签好2份合同,用好3块资金,解决4个问题,这4个问题都是企业和职业教育要解决的问题:企业招工难的问题;企业用工稳定的问题;劳动者收入的问题;劳动者自我价值实现的问题。”鲁昕对“现代学徒制” 理解更加具体而形象。
现代学徒制和之前职业教育已经探索出来的订单式培养、实训教学、顶岗实习等模式有何不同?新余市教育局廖春荣解释,现代学徒制,包含了这些,但内容更加丰富,更加强调在做中学,在学中做,半工半读,工学结合。鼓励学校与企业合作办学、集团办学。学校可以收购企业,也可以承包企业车间,企业也可以承包学校专业。
廖春荣认为,现代学徒制,只要有利于人才培养,各种案例和实践都可以尝试。
“现代学徒制”的美好画面
当职业教育的新探索和实践得到教育部的大力肯定之后,新余决定全面推进职业教育“现代学徒制”。
2010年,新余出台了《职业教育现代学徒制试点工作方案》,希望通过两年的努力,探索建立世界眼光、中国特色,实现国家案例的现代学徒制体系,将新余建成全国职业教育现代学徒制示范区,全国职业教育改革发展的先行区。
在这个方案中,新余勾画了一幅美好的“现代学徒制”画面:
招生即招工,凡是有职业培训意愿的,都可以进入新余职业院校就读学习。职业院校与企业签订培养和就业协议,实行订单培养和协议就业,学生一进入学校,就开始进入企业带薪学徒。
招工即招生,企业新招收的熟练工人,在进入企业上岗之前,全部安排进入职业院校接受企业文化等岗前培训;招收的非熟练员工,须与员工签订培训合同,并根据员工意愿,选择职业院校就读,修满学分后职业院校颁发相应的毕业证书。
上课即上岗,学校实行灵活学分制,进入职业院校的企业员工,不固定学习时间和期限,随到随学,修满学分为合格。学历教育学生,也可以根据企业订单要求,灵活安排学习,传统的寒暑假和双休日作息制度被打破;建立课堂、实训车间和实习企业三位一体的教学模式,学生在学中做,做中学,半工半读,工学结合。
毕业即就业,学生在学徒期间,如果学徒和企业双方满意,即可直接签订劳动合同,学徒毕业后即可正式录用为企业员工。
为实现这些美好目标,方案中要求建立一系列保障机制,要加强组织领导、强化政策扶持、加大经费投入和平台建设。在今年6月天津召开的会上,新余市长魏旋君向全体与会代表介绍,新余将为此作出如下举措,比如设立处级职业教育研究中心;制定多种方案,拟分3期投资60亿元建立全省职教园区,还将建立3个关键的职业教育新机制:就业准入机制,用人单位招收、录用职工,优先录用获得相应职业资格证书人员,无职业资格证书人员必须先培训,后上岗;考试考核机制;激励补偿机制,市政府将每年安排2500多万元奖励现代学徒制成效突出的企业,各项奖励和优惠政策向实施现代学徒制的企业倾斜。并对学徒每人每年补助2800元,学生在企业每月还能领到500~800元学徒工资。
“新余试点”看上去很美
而当中国青年报记者走进新余时,却发现“新余试点”同样遭遇“学校热,企业冷”的尴尬。
在江西太阳能科技职业学院,副院长洪友群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在校企合作中,企业不怎么配合,不愿意招收学徒工。
之前与塞维签订的合作协议已经变成一纸空文,公司承诺的办订单班、设立“塞维奖助学金”、为企业员工进行培训、共同建立“太阳能光伏产业应用研究所”等等合作均没有兑现;而今年,江西瑞晶太阳能科技有限公司在学院一个学生都没招。
企业也不愿意花钱培训员工。一家新能源企业与学院签订了3年员工培训协议,只在第一年派出100多名员工接受培训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中国青年报记者来到江西瑞晶太阳能科技有限公司,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黄胜告诉记者,从自己2010年5月到岗后,先后从新余的各职业院校招收了1000多名毕业生。这些学生在企业学徒期间,与正式员工同岗同酬,企业需要花更多的人力、财力去一对一地帮助这些学徒生。
企业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学徒工?黄胜并没有正面回应,他说“现代学徒制”需要企业、学生、政府、企业4个方面共同努力,找到共同的利益诉求点,就能很好地推行“现代学徒制”了。
对这些企业而言,政府承诺的“现代学徒制”各项奖励没有到位,学徒工的薪酬基本都是企业支付。
江西太阳能科技职业学院校企合作办主任邓志勇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分析了3点原因:首先是部分学生的就业心态有问题,到企业学到技能本领后,一旦就业不如意就跑了,企业花了钱培养人才,却发现是替别人培养孩子,当然不愿意招收学徒工;其次是招收学徒工,员工管理难度加大,企业成本也大大增加,而政府方面的补偿和补助没有到位;第三个原因是,企业完全利益导向,缺乏人才培养规划,有订单的时候,什么人都要,没有订单的时候,就不愿意接受学徒工了。
邓志勇建议,政府要筹措资金,给接纳学徒工的企业必要的补偿,例如奖励和税收优惠;对现代学徒制试点的院校,政府也应该给予政策支持和职教经费扶持;职业院校方面,加强对学徒工的过程管理,在学生学徒期间也要跟进管理,有专门老师带队、及时调整学徒生就业心态,避免学徒工流动性太快,尽量减少企业的用工损失。
在采访中,记者发现,新余市承诺“按平均每生每年1300元的标准补助学生学费,中职生补助两年,高职生补助1年”,仅仅针对新余籍的学生。“新余试点”被宣传出去的一些成绩,例如“有10所职业院校到企业承包生产线,提供了1万个实训岗位”,也被同行笑话。一位职业院校的负责人称“这怎么可能,有哪家企业会把自己的生产线承包给学校?”而众多职业院校期盼的就业准入机制,目前还在纸上谈兵,停留在“美好的愿望”上。
更有一些“潜规则”,让学生不愿意接受学院的推荐安排去做“学徒工”。在新余一家企业,中国青年报记者发现,所有来自新余“现代学徒制”试点院校的学生,都是自己找到企业应聘,学院推荐的一概不去。一问才知,学院每向企业推荐一名学徒工,就要向学生收取800~1000元的中介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