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1岁的基层城管局局长孙秋军向记者讲述了他的愿望——“我希望在我退休之前,能看到国家在城市管理工作上有一个说法。”
孙秋军已经在吉林省洮南市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局长的岗位上干了11年,是城市管理系统唯一的“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但他至今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头衔,“我们这个部门,对内叫‘局’,对外叫‘城管大队’,有管我叫局长的,也有管我叫队长的,市委文件上的说法也不统一。”
不仅仅是孙秋军,整个城管系统都在遭遇“正名”尴尬。如今,提起城管,“暴力执法”、“打砸抢”等负面标签都会如影随形。尽管社会关注度极高、群众争议极大,城管部门却始终没有全国统一的管理体制,各地差异巨大。甚至城管到底该管什么,至今也没有标准答案。在城市化迅速发展的今天,这些问题必须得到正面回答了。毕竟,城管面临的问题,是所有中国城市都在面临的问题。
中国青年报:您2000年开始组建洮南市城管局,当时的城管工作状况如何?
孙秋军:刚开始干这项工作,我也有很多疑问,不懂就跟老同志学,不瞒你说,那时学的就是“打砸抢”。领着一帮人,趾高气扬地去拿、去抢、去推。就跟现在一些百姓心中的城管形象是一样的。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学的都是“打砸抢”?
孙秋军:因为你没有别的管理办法。从1997年北京宣武区成立中国第一支城管队伍,到现在14年时间,城市管理工作依然没有真正的法律法规和主管部门,就是“没爹没娘土里蹦出来的”。没有明确的体制,没有规范统一的编制人员、开支渠道、服装、装备、通讯……这工作怎么做?有责任心的,还愿意好好做;没有责任心的,就“横踢马槽”(不讲理、胡搅蛮缠——编者注),钻空子,给国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中国青年报:你们后来怎么就改变做法了?
孙秋军:我们那个时候自己也经常被打,可告到公安,没法处理,告到法院,也没法执行。理不在你这儿啊,老百姓上街挣钱维持生活,你把他摊儿给收了,秤杆给撅了,他不配合就打人,这做的就是错事。
有一件事给我触动很大。2003年,我们那儿有个叫王福山的老头,摊子被我们没收了,他就领着老伴和十来岁的孙女,大中午来找我。老两口跟我说事儿时,我看到,那孩子就怒视着我。我叫她过来,她也不动。我就问她:“小姑娘,你恨我吗?”(说到这,孙秋军眼圈红了,低头沉默了几秒钟。)那孩子瞅着我不吭声,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那孩子是真的恨我了。我问她:“你为啥恨我?”她说:“我咋不恨你呢?我爸进监狱了,我妈离婚走了。马上要开学了,爷爷奶奶领着我,卖点装水果的纸壳箱,就为了给我买书本。你们到那儿就给抢了。”说得我心里不是滋味啊。回来我就把全局的人找来开会,分成两个组,一组到学校,看看孩子的情况,另一组到王福山家看看状况。我们又倡议全系统捐款,买了米、面、油、煤送到了他家。这个王福山,其实也算是那条街卖水果的“一霸”,他当时就跟我说:“你让我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后来还协助我们,给其他人做工作。通过这件事,我就感觉到,你不用去打砸抢,只要给点温暖,他们就感动了。
打那以后,我们的工作真的变被动为主动。比如说,老百姓乱堆放东西,你不要只去通知他搬。他不搬,你帮他搬进去。过去城管都是往车上搬,现在给人家往屋里搬,多好。
中国青年报:这些做法挺有人情味儿的。现在大家都在讲城管要“文明执法”,真正能做到的感觉还是少数。
孙秋军:我这几年摸索出来了,越小的地方城市管理工作做得越好,越大的地方做得越不好。原因就是小地方有人情味儿。一个小县城就这么大,谁家老妈卖瓜子,谁家老姐摊煎饼、卖水果,我们都知道。你要把他们摊子推了,人家就会说,是张老三李老四的儿子干的。
而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流动人口多,小贩基本都不认识,很多只能来硬的。就成了“老鹞子轰小鸡”,老鹞子来了,小鸡就跑了,老鹞子一走,小鸡又出来吃食了。我们把这个叫做“近了怕,远了骂”。凡是出现城管被打、被杀等负面新闻的,你看大多是省会、直辖市,小县城很少。
如果把社会比作一个家庭,城管就像妈妈一样。一个家没有妈妈,会乱成一团。妈妈在家干什么?就是把家管好,知道东西该摆在哪儿,让家人有秩序。大家都会尊敬妈妈,可为什么就没人愿意尊敬城管呢?
另一方面,我们是人民雇来的,这个身份定位又像保姆。哪有说保姆还要求主人这样那样的呢?你只能把声调降低,把姿态放低。咱们是给老百姓干活的,要把这个城市归拢好。
中国青年报:有人提出,城管人员存在身份不明确的问题,目前处在执法第一线的大量都是临时聘请的协管员。你们用协管员吗?
孙秋军:我们完全不用。部门刚组建时,我就招了一批有公职的人。这些人才能真正做到说服教育,能不罚就不罚。要用临时工,你就有负担了,只能让他们去罚、去收,才够这些人的开支。
城市管理工作还是应该用正式人员。但现在很多地方都用协管员,这也是国家体制决定的。你这个区编制只有50人,城管队员一看管不过来,就找一些临时工,自己当“二当家”,把权力下放给他们。这些协管员也都没有经过培训,拿了钱就走人,很难有什么责任心,对待小贩只会撵走了之。
中国青年报:现在网上一提到城管,负面评价就铺天盖地。为什么城管这么不招人待见?
孙秋军:城管的形象这么负面,是粗暴执法带来的影响。作为城管,你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把矛盾激化到这个程度。现在城管被贴上这么多负面标签,都是城管自身的问题,不是老百姓的问题。弱势群体就是需要你去理解他、帮助他、引导他。
中国青年报:有人说,工商税务管富人,城管管穷人、弱势群体,这可能也是城管“招人烦”的原因。
孙秋军:确实是这样。我们现在,该罚的90%都不罚,该收的80%都不收。一个小贩一天才能卖多少钱,你都给罚了,肯定不行。还有农民,他蹬个三轮车进城,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他根本不懂。对这样的人,你就教育教育,他有个基本认识,一般我们也就开绿灯了。
中国青年报:遇到说了也不听的情况怎么办?
孙秋军:只要他走了,就算骂骂咧咧走了,我们也就算了,不跟他理论。真要是蛮不讲理不肯走的,我们就通知公安部门协助我们。现在很多地方出现的暴力执法,其实都可以避免。他们就是没明白自己的责任和职责。我跟我们同事说,你要是争辩或动手了,有多大理也是错的。你穿着制服,代表国家的形象,要跟人动手,还不得石可碜(难看——编者注)死了,你丢的是国家的脸。
中国青年报:现在很多时候是,“地方政府要秩序,失业游民要生存,社区居民要环境。”这也会让城管执法左右为难吧?
孙秋军:我们就记住一点,把心放平。如果有倾向,就倾向大多数。现在确实普遍存在私心大、无公德的问题,各人对自己的利益都是寸土必争。这是社会环境的问题,不是城管能改善的。城管就像“泔水缸”,苦辣酸甜都得装。
中国青年报:城管工作现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孙秋军:我们的社会,包括当地政府都要思考一个问题:城管要怎么用?公安有公安部,水利有水利部,城管没有,只在建设部门代管。每一届人民代表大会,我都关注。但那些代表除了提些热闹话题,最多涉及城市环境卫生问题,怎么去管理城市,一直没人提出。十几年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看看,现在城管在社会上都是什么形象了?
现在城管体制有问题。名称上,有叫综合执法局的,有叫城管大队的,有叫行政执法局的,有叫城管委员会的,有叫联防的,啥都有。服装也不规范,有穿蓝的,有穿黑的,有穿黄的,还有穿警服的。这就导致了人员乱、执法乱。上面没有统一规定,各地就自己创造自己的模式。即使有好的做法,也很难推广到其他地方。
我们上一级的白城市有5个县市区,有两个都把城管局砍掉了,就只在建设局下面设一个城管大队。就因为我们不在市政府序列内,之前三次机构改革,都要取消我这个单位,都被我争取保留了。
城管局也有牛的,纳入到了市政府序列内。有的城管局局长还是公安局副局长兼的,这样就权力很大,老百姓不敢不服管。但这样虽说降低了工作难度,老百姓的逆反心理也会越大,以后就越不好管。你管他一次,他就记你一笔账。我们2008年碰到一个人,在外面乱堆水泥袋,让他收也不配合。后来才知道,他2002年被城管队员打过,过了6年还在心里恨着。
条件艰苦也有艰苦的好处。我们城管局组建11年,没有一辆车,队员出去执法,都骑自己的自行车、摩托车。没有执法车可能也是我们城管不抢不收的客观原因。你收了往哪儿装呢?给自己找麻烦,呵呵。
中国青年报:你们怎么另想办法?
孙秋军:我们现在换了思路,讲究“管而不死,活而不乱”。比如说小摊,这是城市需要的东西。我们就划定几个范围,比如十字路口,遵守“瓜儿不落地”的原则,就是让他们搁在车上,别搁地上摆一堆,这样既方便群众,也不影响市容,有需要可以马上走。还有早市,允许你摆摊卖菜到7点半,早市一撤环卫工人马上过来清扫干净。
现在城市经济都发展了,作为领导,经济、项目要抓,更应该把城市搞好。不是说建多少高楼大厦,而是要考虑三点:第一,市容要搞好;第二,要干净;第三,便利百姓的市政设施要有。我们现在很多城市搞了那么多项目和基础建设,怎么都不考虑考虑,如何才能把一个城市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