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何肇胜而言,离开祖辈生活的故乡好像并不是多么悲伤的事情。两个多月前,当他又一次坐上汽车,迁离河南省淅川县丹江畔的老家时,这位75岁的老人没有流泪,甚至没有流露出一点不舍的表情——至少,在他自己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这都是为了国家。”他笑着,仿佛在描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哪有个人的小利益不服从国家大利益的?”
为了服从这个“大利益”,他的大半辈子都在迁徙。按照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规划,从1959年开始,何肇胜先填写志愿移民去了青海,几年后,又按照组织安排返回河南老家,其后再南下湖北荆门,后又返乡。这一回,他第三次离开家乡,和镇上的几千名移民一起,搬迁到了500公里外的河南辉县市常村镇。
“有啥舍不得的,离家里也就是千把里路,不太远。”何肇胜豪气地说。
但他已经老了。时间和迁徙都在侵蚀他的生命。皱纹几乎占领了他面庞上的每一寸皮肤,腿上的伤痛也如同上涨的河水一样将他渐渐淹没。走路的时候,他拄着拐杖,步履缓慢,老式蓝布裤子的裤管看起来空荡荡的,裤脚下露出一截皮包骨头的小腿。
如今,这个瘦弱的老人平静地坐在新家的院子里,他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搬迁,希望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安稳地走完这辈子最后的路程——哪怕再也没有机会落叶归根。
不是支援边疆吗,怎么变成移民了
很难用什么办法抹去半个世纪的岁月,把何肇胜重新想象成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那个时候,在丹江边祖辈传下的小木房里,他刚娶了媳妇,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尽管早早夭折。有时候,他会搭上一艘往返于两岸的小木船,花5分钟时间摆渡到对岸,凭着自己满身的力气,给家里挑回大捆大捆的柴禾。
在他的记忆里,那时的丹江并不像现在的水库那样,有着一望无际的清澈水面。它只是汉江一条普通的支流,奔腾着从家门口流过。何家这个小伙子并没有意识到,这条河会给自己的人生增添那么多的波折。
1959年3月,何肇胜所在的下寺公社召开了一次全社大会。会上宣布,县里将选拔一批年轻人去青海省,支援西部边疆建设。
何肇胜和大部分村民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大跃进中,持续的大炼钢铁之后,饥荒已经初露端倪。相比之下,通知中描述的青海生活更加令人向往:去的人每个月都能吃“国家供的粮食”,还能拿工资。
当何肇胜回忆起自己当年写在志愿书上的豪言壮语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嗓门也大了起来:“我志愿到边疆去建设祖国……”
年轻人并不知道,自己前往青海的真正原因不是“支援边疆”,而是为正在修建的丹江口水利工程做准备。在此之前一年,周围17个县的10万名民工通过一场“腰斩汉江”的大会战,依靠人力投掷的粘土、沙石,土法建成了一道大坝。在“大跃进”干劲冲天的气氛中,湖北省甚至提出设想,希望将丹江口水库工程提前在1959年完成,“放一颗巨大的卫星,向国庆十周年献礼”。
按照规划,工程完成后,水库的水位会上升到170米,周围几个县的村庄都将沉入水底。面对紧迫的移民任务,何肇胜所在的南阳地区领导最终想到办法,组织原本没有“支边”任务的村民们前往青海,支援边疆。
“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何肇胜说。稀疏的白发短短地贴在他的头皮上,被午后的阳光勾出一层金色的光晕。
52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头,准备在一个“新天地”里大显身手。那年4月,他和老婆郭富琴因为“身体好、劳动力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获得批准,和500名年轻人一起,带着对“吃公粮”的憧憬,踏上了离家的路。
这是一场漫长的迁徙。除了用作路上口粮的10斤馍干,人们不能携带任何行李。他们先徒步走了一天一夜,来到汽车站,然后坐汽车到了最靠近铁路的许昌市。在那里,年轻人们领到了对抗高原严寒的被子、棉袄,然后登上开往西部的列车。
在那之前,何肇胜从没有坐过火车,他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那个“比自家房子还大”的车厢,其实是货车。当时,500名年轻人按性别被安排在两节车厢里,角落摆着一只马桶,上厕所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周围没有窗户,除了一扇门和几扇顶窗,没什么能透气的地方。
如今,这些经历只被他轻描淡写地提起。饥荒中,村里差点有人饿死,相比之下,“这些苦不算啥”。“更何况,那时候我还年轻。”老人笑道,“又不像现在年纪大了,怕死在外面。”
5天5夜之后,火车到达兰州。他们很快又换上了大卡车,在车斗里坐了两天,才到达最终目的地: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
被安置在一间饭店暂时居住下来时,念过5年小学的何肇胜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路边横幅的标语内容,写的不是“欢迎支边青年”,而是“欢迎河南移民”。
“我们不是来支援边疆吗?咋变成移民了呢?”何肇胜急了,赶忙向管理他们的负责人打听。
很久之后,他才得到回复:“河南人多,青海人少,我们要搬到这边来帮他们搞建设。”
1959年,共有来自丹江口库区的8000余名青年被确定为支边移民。前后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和1万多名家属一起,从中原腹地的故乡,迁移到了2000公里外的青藏高原上。
不去新疆了,所有移民全部回家
当一个人上了年纪的时候,过去的一切痛苦仿佛都变得不重要了。何肇胜的感觉尤其明显。他跟晚辈们一遍又一遍讲起自己过去搬迁的经历,可语气中却带着“为国家做贡献”的莫大骄傲。
为水库搬迁了大半辈子,老人自己并不清楚这水库的来历。1952年,时任水利部部长的傅作义和苏联顾问布科夫一起来到汉江调研。在这次勘察中,同行的百人专家组一致认为,两岸山峦绵延的丹江流域,是建大坝、修水库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一年后,毛泽东在探讨三峡工程时提出了另一个设想:“南方水多,北方水少,能不能借一点给北方?”在这一“南水北调”的最初构想中,丹江与汉江的交汇口,再次成为修建水库的最佳地址。
可对于何家一样祖祖辈辈生活在丹江畔的人们而言,这些消息,他们至死也无从知晓。
1958年6月,湖北省和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联名向党中央、国务院报送丹江口水利工程的设计方案。水库还被赋予了浓厚的政治意义:它是新中国第一个自主设计、自主施工的大型水利工程,同时,还背负着“为三峡练兵”的使命。
按照当时的规划,水库将淹没湖北、河南的3个县,共有38.3万人需要移民。就在何肇胜和老婆移民青海的第二年,他的父母也按照组织要求,搬迁到青海循化的这座农场里。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何肇胜一度觉得,生活要重新展开了。因为“懂文化”,他被任命为连队文书,享受连级干部待遇,每月工资35元。他领着一同迁来的移民在农场里垦荒,并且在1961年有了自己的大女儿。
当然,他也常常会怀念起老家。最起码,家里气候好,一年能种两季庄稼,而寒冷的青海只能种一季。每当这时,他就不断安慰自己:“其实这儿和家里没什么不一样,青稞就相当于小麦,胡麻像芝麻一样可以榨油,洋芋和家里的红薯也差不多嘛!”
可移民的问题却不断显露出来。当地农场土地贫瘠,气候干燥,移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根据当地移民局干部所作移民志中的记录,短短一年之内,约有5000名移民非正常死亡。许多人趁着晚上偷偷逃跑,最后却死在了回乡的路上。
1961年,何肇胜在农场接到了新指示:青海不适合办农场,所有移民全部迁往新疆。不过,等他们把所有东西集中起来准备出发时,省里却突然来了第二道截然相反的命令:不去新疆了,所有移民全部回家。
当时已经是连级干部的何肇胜看得出来,“这肯定是中央的命令”,但没有人给他更多解释。事实上,直到今天,对于当时家乡库区发生的那些变化,他仍然一无所知。
1958年到1961年,为了追求工程进度和工作量,干劲十足的工人们将各种原料填入大坝,其中包括石渣、软土,甚至连装沙土的竹筐都填了进去。1961年底,水利部的质量检查组发现,大坝上有17条性质严重的“基础贯穿裂缝”,而全部的裂缝加起来,一共有2463条。
1962年,中央召开了七千人大会,纠正大跃进中的错误。会后第二天,作为“错误”之一的丹江口水利工程被要求暂停。青海移民随即接到命令,开始返回家乡。
3年的时间,铁路已经通到西宁了。他们徒步5天走到西宁火车站,坐火车到许昌,然后领了10元路费自己回家。等回到自己阔别3年的老家时,何肇胜清楚地记得,“刚好赶上秋天收苞谷”。
一些现实的忧虑也掺杂在回家的强烈喜悦里。何肇胜发现,家里的房子还在,可里面祖辈传下来的家具,有些已经被人搬走,另一些则被丢到了大炼钢铁的熔炉里。
大坝修好后拦下的河水,竟会淹了自己的家
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尽管重新住上了自家的房子,种上了自家的地,可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踏实的感觉。
关于水库建设和移民的消息已经越来越明确地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再过两年大坝修好了,水还要淹上来,我们还要移民。”何肇胜回忆说。
一些过去的线索也因此变得清晰起来。去青海之前,河床中间一直停着一艘大船,“现在想想,才知道是清河堤,准备修水库”。而何肇胜也想起,1958年前后,自己的老父亲一直在给修大坝的民工做饭。可当时老人一直以为,修大坝只是为了发电。
“谁能想到啊,大坝修好后拦下的河水,竟会淹了自己的家。”何肇胜说。
1964年,停工两年的丹江口水利工程开始复工,何肇胜一家也再次成为库区移民。按照政府安排,因为水库的受益者主要是湖北省,所以由湖北省负责安置来自河南的移民,而何家也在这样的安排下搬迁到了湖北荆门。
如今,刚刚完成第三次搬迁的何肇胜总爱跟周围的人讲起当年搬迁的故事。那时,为了让移民工作顺利进行,县里专门抽调工作人员,组成了一个“搬家宣传队”,在每个生产队派驻两人,有思想不通的,“就给他解释解释”。
“真有人思想不通吗?”有人在一旁问。
“当然没有。”老人呵呵笑起来,“那时候的人胆子小得很,屁大点事谁敢问啊!”
1966年3月,何肇胜一家第二次踏上了移民的路途。身为生产队长,他随先头部队坐汽车提前到达,而家里的父母、老婆,还有年纪尚小的3个孩子,则与其他村民一起,先坐船再换汽车,足足晚了几天才到。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交出了生产队的拖拉机,交出了房屋的钥匙,甚至还把公社的10头牛都运了过来。
这一回,移民们很快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上一次“吃公粮”的支边青年了。国家补贴的粮款越来越少,后来干脆直接取消。而当地分配给移民的土地,或者是长势不好的瘦田,或者干脆不蓄水,没法栽水稻。
因为粮食不够吃,移民们只能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相互勉励:“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
更严重的是,在这里,移民成了不受欢迎的“侵入者”。接受移民的生产队社员曾经在何肇胜面前大声抱怨:“河南的移民是为了国家利益,可不能光让我们大队负担这些啊!”
连政府也无力协调这些矛盾了。在他们移民3个月后,“文革”爆发,负责丹江口移民工作的长江委员会主任林一山被打倒,政府工作几近瘫痪。1967年,为了争夺水源,河南移民甚至和当地的村民发生了暴力冲突。
“对方喝醉了酒,拿枪指着他(移民)的头。然后……就开枪了。”当何肇胜说起这些往事时,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停下来狠命咳嗽了一阵,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干瘪的脸涨得通红。
那段时日,他自己的生活也陷入困顿。家里孩子多,加上年迈的父母,却只有夫妻俩两个劳动力,每天白天黑夜地干活也完不成工分,哪个生产队都不爱要他。几年下来,何肇胜发现自己不但没有积蓄,反而欠了生产队好些钱。
“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当时只想回家。”何肇胜说。他脸上原先那种骄傲的表情已经不见了,一种茫然的神色逐渐占据了老人的脸庞,很久都没有褪去。
这是何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严格说起来,这个时候,何肇胜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在1973年丹江口水库蓄水之后,他祖辈生活的老房子已经被淹在水底。
可他还是想回去。尽管他知道,回到老家,肯定还要受好多罪。“受罪也要回去,至少我不用再欠生产队的钱了。”
在他之前,很多同村的移民早就背着被子,趁着天黑直接跑回了家。可何肇胜却想得更多。1974年,他给自己办了个假证明,在生产队办好了户口迁移的手续,才和全家老小一起,坐着汽车来到荆门,又换火车、轮船,一路奔波之后回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家乡。
他认不出来这里了。住过的房子、锄过的田地、石桥、街道,还有村口标志性的“下寺”,里面漂亮的灰砖房、转角楼,所有记忆里的东西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水面,覆盖着自己对故乡全部的印象。
可并没有太多时间用来伤感。全家人在山坡上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何肇胜就找到当年没搬走的的亲戚,借来工具搭起了一座简单的小草棚。后来,他又想办法找来些木板,夹着泥土做成简易的屋墙,10口人这才重新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土地是最严重的问题。原来的田地早已被埋在水底,对于这些偷偷跑回来的移民,县委书记在他们的反复要求下最终拍板:可以留下来,但每个人只能在山坡的荒地上开1亩地。
于是,那些远迁外地的移民重新聚在了这面名叫乔家沟的山坡上。解放前的何家庄、解放后的下寺公社都已经不见了,“沿江村”成了他们新家园的名字。
何肇胜的孩子们并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这里。他们对“故乡”几乎全无概念,只知道“在荆门吃大饼,回来只能吃红薯干”。山坡上的田地种不了麦子,只能种玉米、花生,还有大片大片的红薯。每年收成后晒出的1000多斤红薯干,就是这一家人第二年最重要的口粮。
如今,回忆起那几年,何肇胜发现自己几乎每顿饭都在吃红薯:蒸红薯、烤红薯、红薯汤,偶尔有些白面,也要把红薯粉掺进去,做成灰扑扑的红薯馒头。
“吃伤了,现在一看红薯就想吐!”他说。
可面对孩子们的抱怨,他总会耐心的告诉他们,这里是“何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而且,红薯有什么不好?”何肇胜提高了嗓门,“南瓜、红薯、龙须草,这是我们淅川的三大宝呢!”
日子就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慢慢过着。一开始,何肇胜在山上摘野果、抓蝎子蜈蚣,送到城里卖了,凑出孩子们的学费钱。慢慢的,他又把目光放到丹江水库,在水里支了一张小小的网,办起了水产养殖。
这片影响他整个人生的水库总算给他带来了些好处。到了上世纪80年代,何家添置了捕鱼船,加上养鸡、养猪,生活不那么拮据了。1990年,何肇胜花了1万多元,把家里的草棚子重盖成了一排七间的红砖房,因为“盖了房子,才有人来给儿子说亲事”。
3个儿子、3个姑娘先后结了婚。何肇胜的父母、妻子相继去世,他和儿子、儿媳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做点农活,带带孙子。生活平静流淌,如同家门口平静的丹江水面。
国家需要你搬,你小利益能不服从大利益
然而何肇胜始终清楚,自己的生活并不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当时的水库只有蓄洪发电的功能,要想实现南水北调,水库的大坝还要继续加高,水位也还要继续提升。过去的十几年,村里关于水库移民的传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1993年,何肇胜看着一群陌生人在水库边调查了半天,他知道,自己可能又要搬家了。果然,过了几年,正式的消息下来,第三次搬迁的目的地,是河南省北部新乡地区的辉县市。何肇胜回忆,自己听到消息的时候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对搬迁可没什么顾虑。”他说,“你舍不得可不行,就是金坑银坑,国家需要你搬,你的小利益能不服从大利益?”
这一回,搬迁不再像前两次那样“突然袭击”了。全家人足足在等待中生活了十几年,因为担心补偿政策无法执行,何肇胜没再翻修房屋,也没添置家具,每一天都凑合着得过且过。
他已经是七旬老翁了。衰老像水库上涨的水位一样明显:他耳朵背了,讲话要大声喊才能听清;气管炎好像越来越严重,没说几句话就会抖心抖肺地咳嗽起来。前几年,他又在屋后的山坡上不小心摔断了腿,平常总时不时“钻心地疼”。
“我老了,可能撑不到搬家的时候了。”2008年,在接受采访时,他曾经这样说道。
可他最终还是等到了这一天。今年6月,当收拾行李准备搬家的时候,他不断劝说家里的人,卖掉院子里的树、水库里的鱼,还有捕鱼船和三轮车,“响应国家号召,轻装搬家”。
“简直搬家已经搬出经验来了。”儿媳半开玩笑地说。
这位75岁的老人几乎没有表露出什么“故土难离”的情感。听说身体不好的人可以坐着救护车提前5天搬家,他立刻报了名收拾好东西。可临走的时候,医生一检查,又建议他休养几天再走。“被打击积极性”的老人因此在家里发起了脾气,“像个小孩一样”。
儿子和儿媳总打趣他觉悟高,“比党员还党员”。何肇胜自己也时常说起,在青海当干部的时候没有入党,是“一辈子的遗憾”。
6月24日,搬家出发前两天,听说有领导来视察,老爷子又早早来到了沿江村村头的广场上。“我耳朵不好,怕离得远了听不清楚。”他说,“提前来能占个前排的好位置。”
几个小时后,河南省副省长刘满仓来到现场。登上主席台之前,他见到了站在台下的何肇胜。
“你搬家情愿不情愿?满意不满意?”刘满仓问。
“满意!我上过青海,下过荆门,还是这次搬迁的政策最到位,宣传最透彻。”何肇胜说。
他还记得,在青海的时候,自己一家5口人只能挤在一间20多平方米的木板房里;在荆门,原定的建房标准没有执行,他们住的“统建房”仍然是土墙、木门,阴暗寒冷。这一回搬迁,总算不一样了,儿子在安置标准的基础上又添了些钱,买下了一栋170平方米的大房子。
“我还没看到这次的房子,但我儿子看到了,他很满意。”何肇胜有点激动地补充道,“感谢共产党!”
刘满仓听得连连鼓掌。在随后的正式讲话中,这位副省长还专门停下来,向台下这位一辈子都在搬迁的老人表示感谢。
只要对国家利益大,再让我搬家,我也会继续搬的
在辉县常村镇的“常春社区”,何肇胜的生活重归平静。移民土地还没有拿到,儿子儿媳抓紧时间在十几公里外的工厂里找了份工作,孙子孙女们也在新的学校里上学了。大部分时间,老人只是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拖着自己带伤的腿,在社区里和邻居们聊聊天,讲讲过去的故事。
他的故事比水库更加久远。按照族谱的记载,何家先人从清朝雍正年间来到淅川丹江河畔,随后在这里繁衍了200余年。不过,荆门那次移民之后,整个大家族的人被拆到了不同的生产队,从此分崩离析。而这一回的移民之后,何肇胜一家也被分隔得越来越远了。3个女儿或者住在海拔高的地方,或者住在县城,都没有选择搬迁,只有留在家里的两个儿子和他一起搬了过来。
“年轻人,四处跑跑也好,反正现在交通也方便。”何肇胜说着,仿佛在安慰自己。
儿子儿媳倒是很怀念住了30多年的老家:那里有山有水,站在山上望出去,心情就特别好。刚搬来辉县市的时候,他们怎么都不习惯,总觉得到处都是灰,天空也是灰蒙蒙的,看不远,让人“心里着急”。
晚辈们总想带来些“家里的味道”。他们试着从老家门口移来一棵樟树,可最后没能养活。他们还带来了些老家特产的柏木,准备将来用作老人的寿木。因为何肇胜常说,搬来辉县市之后,自己总算能一劳永逸,在这里安稳下来了。
他们更想带来的是家里的水。儿媳妇总念叨,老家的水清凉凉、甜丝丝,从水龙头接出来就能喝,不像这里的水,怎么喝都觉得“辣嗓子”。可想归想,大家谁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喝上家乡水的机会。
就在他们新家不远处,一条刚刚挖好的河道从公路下方穿过。按照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规划,那条改变了何肇胜一家人命运的丹江水,即将从水库中淌出,沿着河道一路北上,最终流到天津、北京。
“我们不指望北京人吃水的时候感谢我们。”何肇胜说,“只要对国家利益大,再让我搬家,我也会继续搬的。”
斩钉截铁地讲完这些,他颤颤巍巍地撑住拐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52年前那个曾经满怀豪情奔赴边疆的年轻人,如今已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