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逻辑学家金岳霖增补进《围城》里,应该是最贴切不过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留洋的,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可鉴、戴着黑墨镜拿手杖的,恃才放旷、不近凡俗、重情重义、见棱见角又天天说着俏皮话的……当然,他不是方鸿渐不是赵辛楣也不是曹元朗或者褚慎明,他只是他们重叠的交集。
金在上世纪20年代留美获得博士学位时25岁,之后又到英国。他印象最坏的是政治学。“教我的教授是当时鼎鼎大名的Yidinop。在一次讲演中,他大骂俄国革命,可又大大地恭维了列宁——他说,列宁行,列宁是贵族……这真是胡说!”他又笑道,“那时候有一个很特别的情况:最好的一本关于美国政治的书是James Boyo写的,而他是英国人;最好的关于英国政治的书是 Lowell写的,而他是美国人。”在美国短期任教后,金带着自己的美国女友周游列国,典型的落拓不羁、魏晋风流。
其实他心中的唐晓芙是林徽因,并且热度持续多年不减。上世纪80年代,当英雄迟暮,金早年的风仪,已经在岁月凋敝中不大看得出了。有人想套出他的话,但他对此绝口不提。只在《金岳霖回忆录》里的一节《最亲密的朋友梁思成林徽因》中这样提及:“……我看见他们两个在房梁上,我说你们赶紧给我下来!”然后话锋一转:“爱和喜欢是两种不同的感情或者感觉。爱说的是父母、夫妇、姐妹、兄弟之间比较自然的感情,喜欢说的是朋友之间的喜悦。我的生活差不多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生活……”金岳霖字龙荪,与叶企孙、陈岱孙并称“清华三孙”。他们相同的特点就是——终身未娶。
三本书能够概括金的一生。他在《谈谈我的书》中说:“比较满意的是《论道》,花工夫最多的是《知识论》,写得最糟的是《逻辑》。”在西南联大时,金倾全部心血写就《知识论》。那时候日军飞机常来轰炸,他在逃命之时也带着书稿“跑警报”。“到了北边上山,我就坐在稿子上。那一次轰炸的时间长,天也快黑了,我站起来就走。等我记起来回去,书稿已经不见了,只好再写。”但是一本六七十万字的书不是可以记住的,所谓再写只可能是重写。这个工作在1948年解放前夕完成,终于由商务印书馆付梓。新中国成立后,张岱年碰见金岳霖。问:“《知识论》可曾写好?”答:“写好了——写了这本书,我可以死矣。”后冯友兰对该书的评语是:“道超青牛,论高白马。”青牛指老子,白马指公孙龙。
金的回忆录里谈及历史故事,可谓三分形,七分神,如单口相声。他说陈岱孙“很能办事”。在清华时,梅贻琦校长外出,委托陈代理校事。一天,金岳霖准备上厕所,发现没了手纸,他即向陈岱孙写了一张讨手纸的条子:“伏以台端坐镇,校长无此顾之忧,留守得人,同事感追随之便。兹有求者,我没有黄草纸了,请赐一张,交由刘顺带到厕所,鄙人到那里坐殿去也。”意即:你现在代理校事,就该解决问题,虽然是区区一张手纸。
他说过“我不大懂胡适”。“我想,他总是一个有很多中国历史知识的人,不然的话,不可能在北大教中国哲学史。顾颉刚和傅斯年这样的学生,都是不大容易应付的。”“有一天他来找我。我们谈到‘必要’时,他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必须的或者必然的事要做。我说:这才怪,有事实上的必然,有心理上的必然,有理论上的必然!我确实认为他有毛病,他是搞哲学的呀!”“还有一次,我写了那篇《论手术论》之后,谈到我的文章,他说他不懂抽象的东西。这也是怪事,他是哲学史教授呀!”——他对胡适的“不了解”、“不懂”,或者就是“不以为然”之谓。
金这个人果然见棱见角,放任自流。他说,“解放前也有思想工作,那时不叫思想工作,叫劝劝。有一次吴宓在报纸上发表自己的情诗:吴宓苦爱毛彦文,九州四海共惊闻。”当时有同事觉得这很不对头,派他去劝劝。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叫我去,更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去了。”金是这样劝吴的,金说:“你的诗如何我不懂,但是你的爱情涉及毛彦文,这不是公开发表的事情,是私事情——比如我们天天早上上厕所,可我们并不为此而宣传。”吴当即生气了,反驳说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但是别忘了金岳霖先生是教授逻辑学的,立刻说:“我没有说它是上厕所,我是说私事不应该宣传!”时隔多年,他才觉得自己说话确实不妥当。“张若奚有几次当面批评过,说我的话不伦不类,我都没有理会。”
金虽做学问,但是做得不苦。在1937年以前,他“有一个厨师,咖啡都是按照他规定的比例调制的”。解放后,他爱喝牛奶,爱甜食,爱猫,爱吃大李子,养过黑狼山鸡,又斗蛐蛐,注重绸料衣服,喜欢中国菜,喜欢枣红或者赭红的颜色,喜欢栀子花……他不喜欢政治。他曾发表了一篇题为《优秀分子与今日社会》的文章,他希望知识分子不做官,也就是“不做政客,不把官当做职业,但要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并说:“掀起一个时代人的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
他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岳霖早年是著名的“哲学动物”。那时,他已经80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
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