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棚曾经被姐姐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别人娃是娃,你娃就不是?”
“我对小家没有贡献,对大家有啊!”他低头小声嘟囔。
蓝桥幼儿园园长李小棚看上去怎么也不像“园长”,花白头发夹着枯树枝的碎屑,泛黄的白运动鞋鞋帮上沾满泥土和草叶。他说,从头到脚,除了袜子是他自己买的,其他都是拾别人的。
在陕西省蓝田县蓝桥乡这个山沟沟里,几乎没人不知道这个寒酸园长和他的“免费幼儿园”。
在蓝桥幼儿园去年的招生简章中,“免费”二字被特意地“加粗”了。李小棚说,“哪怕收一分钱,村民都不会送娃来了。”
从大门口满地的炮竹屑看来,这所全镇13个村唯一的幼儿园刚刚迎来新学期。与往年不同,这学期李小棚没有散发“招生简章”,一来是幼儿园已经“远近闻名”,二来是他已经没有能力接收更多的孩子了。
在乡里的很多人看来,李小棚简直“有病”。自1989年高中毕业后,他辗转几个村子,在小学当代课教师,工资只有180元,这点收入无法负担生计,他有一个精神分裂的妻子和刚上小学的女儿。为此,几乎每年寒暑假,他都会到临近的西安打工,搬水泥、卸货,一个月能挣2000多元,这两年,他却把钱几乎都贴进了“免费幼儿园”。
2008年秋天,李小棚在蓝桥乡租了一座两层民房,创办了“蓝桥幼儿园”。开学之前,他抱着简章跑了3个村子,挨家挨户地做“宣传”,好不容易才拉来了十几个孩子。几周之后,上幼儿园的孩子在伙伴中就明显“出众”了,会唱歌跳舞,会写“一二三四”,还会主动用普通话说“阿姨你好”。“农村人要面子,自己的娃也不能差,就都给送来了。”如今,蓝桥幼儿园有40多个孩子。
这所被大山环绕的幼儿园看起来很像大城市的幼儿园。一楼的大厅摆放着一座滑梯和一张蹦床。孩子们用的桌子是粉蓝色的。教室有21英寸的彩电和DVD播放器。每个孩子都有各种玩具、书包、作业本和彩色蜡笔。
“我见过城里的幼儿园有的东西”,李小棚不好意思地抓着蹦床的安全网,“就给娃们备下了。”这个1971年出生的男人眼角布满皱纹,大部分时候眉头紧锁。他至少每周从家里来一次幼儿园,走两个半小时山路,所谓山路,没有水泥台阶,没有钢铁栏杆,只有一尺见宽的、用脚踩出的泥路。
他为孩子们制定课表,包括语言、数学、艺术、社会与健康,还有体育和音乐。老师上课的时候,他常常站在门外,看老师有没有说普通话,有没有用土话骂孩子,他总是跟老师们说,孩子需要表扬。
有时候他也会“亲自上阵”,伸出满是泥污的双手,告诉孩子们,饭前便后要洗手,要讲究卫生。他还会讲一两个神话故事,“盘古牺牲身体化为高山大地”,讲到这个故事他会很动情,“人要懂得感恩,要学会奉献”,在他看来,孩子们不必个个成“才”,但一定要成“人”。
“农村娃在家里长到快十岁,才去上小学,已经错过了早教4-6岁的黄金时间。”李小棚说起办幼儿园的初衷,“上学时候已经是个大娃了,却连笔都抓不稳,书还倒着拿,这不就把娃耽误了。”
至于开办免费幼儿园的经费,还有一段故事。2006年他在附近的溶洞景区捡到装有4000元现金的钱包,按照钱包里身份证上的地址,他借了30元路费把钱包交还失主。后来,经过媒体的报道,这位乡村教师陆续收到了一些捐款捐物。
“总共43756元。”对于捐款的总数,李小棚脱口而出。在一个黄皮笔记本上,他记录着每一笔捐款的来源和数额。“我打工、欠账,但是从来没动过这钱。”在他看来,“好心人”对他的关心,其实是对山区教育的关心。于是决定拿它办所幼儿园。
这不是李小棚第一次办学。他教过的第一所小学就是他一手创办的,从县城高中毕业回乡后,他痛心村里7~13岁的70多个学龄儿童都无学可上,“一代文盲,代代文盲”,李小棚要来村委会的3间仓库,挨家游说招学生,后来,这所凭空出现的小学正式登记为“六郎关小学”。
为了给六郎关小学盖校舍,1997年,李小棚开始联系陕西省慈善协会,申请捐款。他从家里带上馒头和水,凌晨4点就摸黑走上山路,赶到县城乘车。摔下山路是家常便饭,有一次还把胳膊给摔折了。就这样,他往返西安十几次,晚上睡在大街上。最后一次,他在倾盆大雨里站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把领导感动了”,拿到4万多元盖了新校舍。慈善协会的人称已经“怕了他了”,不拿到钱,他会一遍遍地来。
很快,他被调往另一所没有校舍的小学。这一次,他联系了在报纸上发文希望能捐助山村学校的温州慈善机构,又费了一番工夫,找来了善款,修建了又一座新的校舍。此后,他先后又被调去两所小学,2010年,蓝田县合并了这些学校,他又成了辋川镇西杆庙寄宿制小学的一名代课教师。
如今,李小棚每天走一个半小时山路去学校代课,周末耕种家中的三亩田地,还要经常去幼儿园。
幼儿园的两位老师,都是李小棚的学生,她们从西安的幼师学校毕业后回到家乡。每月,李小棚给她们开950元的工资,这是他自己工资的5倍多。
“自己都过得那烂样子,还要管别人!”他的姐姐常抱怨他。
所谓的“烂样子”,是山顶空地上自家的三间土坯房,没有粉刷,墙壁绽开一尺多长的裂缝,屋里是丧失自理能力的妻子,平日靠妻姐和9岁的小女儿照顾。全家唯一的“电器”是一个手电筒。
比起那些拥有电视机和“能教唱歌跳舞的碟片”的幼儿园的小朋友,9岁的女儿李馨只有干不完的家务和父亲的二三十箱书。
“别的娃吃得好穿得好,她啥也没有。”李小棚扯了根草叶,在手上来回绕着,他说,自己对女儿、对父母、对妻子都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而让李小棚的岳母说,“那真是把眼瞎了才让娃嫁给他”。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家里的外债还未还清,新的“用钱的刀刃儿”又横在了面前。有时候,李小棚回到家里,看着病妻幼子,整夜睡不着觉,想着明天一早就去城里打工,再也不去学校了。但“娃们的眼神老在那儿晃,我家的几万元债只有以后靠我娃了”,李小棚说。
尽管行至蓝桥乡,人们都能准确地指出这所幼儿园的位置,但并非人人都看好李小棚。 很多乡亲最初并不理解他,认为他在“作秀”,说他“你得是疯咧”,还有人直接用陕西土话骂他“瓜皮”。对此,李小棚压低了声音说,“我做的事儿一定要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脸。”
带着这份近乎偏执的执著,他坚持了三年,而最初的估计是那4万多元能撑7年。李小棚笃信,只要等几年,国家就会来办幼儿园。他没想到的是,“物价飞涨,房租、文具、老师的工资,都在涨。”眼下,当初的4万多,只剩下2000多。
“工资有时候迟发,但不会拖欠”,幼儿园老师魏丽娜说,她想和李小棚一起坚守下去,至于能坚持多久,她直说“看情况吧”。李小棚可不想“看情况”。
今年暑假,他在西安蔬菜批发市场干装卸工,每天工作14个小时。为了省钱,他没有租房子住,累了就直接睡在市场的水泥地板上,饿了就吃馒头,喝自来水。那段时间他经常干着干着就两眼发黑,他规定自己只能休息几分钟,然后接着干。
这个打工时扛两百斤的“大力士”还是个“书呆子”,认准的事情就一条道走到黑,谁说也不听。据他自己说,是被书里写的思想境界给“笼”住了。李小棚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甚至是打工的间歇,他也要跑到书摊去,便宜的旧书就买回来,买不起的就站着读。路遥《平凡的世界》他读了好几遍,“太喜欢了。”
有时他也动笔写文章,都是农村题材,有散文,还有戏。 在李小棚看来,农村人的“愚昧和贫穷”,是因为大多没能接受文化教育。“我打工挣钱帮他们,只能说是解决燃眉之急,只有让他们上学,人生才能彻底改变。”
他始终遗憾因为父亲突发意外,他没能参加高考,那时他是县城重点高中的第一名,“第二名上了北大,本来我们学校一定能考上两个北大的。”他沿着公路溜达着,扯下路边的草叶,眼睛望着公路的尽头。
而老师的愿望也许会被孩子们实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山林,复照青苔上。”蓝桥幼儿园一楼小班门口,出生于北京奥运会期间的张博奥大声背诵着老师教的《鹿柴》,声音响亮,咬字清晰。刚满3岁的她还不知道,这首诗是唐代诗人王维隐居蓝田辋川时的作品,描绘的,正是她面前这座大山中的场景。而她的妈妈看着女儿说,“等她长大了,要去北京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