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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19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冰点特稿第813期

碎在路上的家

本报记者 赵涵漠文并摄 《 中国青年报 》( 2011年10月19日   12 版)

    大魏站在停放妻子遗体的殡仪馆前

    大魏和闻秀在湖南老家的二层砖房

    在武汉租住的小屋

    位于鄂州的新房依旧大门紧锁

    大魏和闻秀在老家房里的卧室还保持着多年前的模样

    大魏和闻秀的梦想,与数以亿计当代中国人的梦想一样。

    为了这个梦想,这对在武汉打工的夫妇每天清晨5点钟就要起床工作。他们带着两个孩子挤住在一间仅有8平方米、照不进阳光的小屋里。他们很少去商场,在超市里买块香皂或毛巾就能带来一阵短暂的快乐。他们远离了一切娱乐活动,在他们的菜碟里,很难找到肉末。

    事实上,除了孩子们的作文本,这个家庭很少会在生活中提到“梦想”二字。但那个抽象的词,其实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从他们现在租住的陋室到达那里,不过37.8公里。

    那里,他们刚买下一套房子。

    这套房子并不在拥有千万人口的武汉市,而是在毗邻的鄂州。

    9月16日,大魏和闻秀在工作时间抽出空,去为他们的新家办理贷款。他们骑着一辆摩托车,经过了一座豪华的购物广场,广场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打出别墅区的广告,祝愿好运的人们能够“拔得头筹”。他们穿过武汉宽阔的马路,路边一座座大楼正处于紧张的施工中。很多人都将住在这里,按照楼前的广告牌所说,“时间应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如果一切顺利,20分钟后,他们就将驶出武汉,驶进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这条路通往他们的新房。大魏甚至觉得,只需要一个上午办完贷款,“我们就能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家了”。

    远处,一辆巨大的水泥槽罐车正在快速驶近。

    “砰!”

    闻秀从摩托车上飞了出去,左太阳穴撞向地面。她没能给大魏留下一句遗言,仅仅十几分钟后,她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家庭的梦想,碎在了路上。

    一个小心翼翼的梦想

    36岁的闻秀死了,把42岁的大魏留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在亲戚们看来原本“长得挺帅”的男人,像是突然老了。如今,身高1.8米的大魏背有些沉,走起路来很慢,脸上常常带着种饮酒后的红色。没有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连续几天穿着皱巴巴的深蓝色西装和条纹衬衫,肩头积了层白花花的头屑。

    早在1997年,也就是他和邻村姑娘闻秀结婚的第二年,他们就放弃了湖南临湘老家4亩多的稻田,来到武汉。经亲戚介绍,两人在一所大学的一栋教学楼里安顿下来,大魏成了夜班值班员,闻秀则是清洁工。

    他们现在的“家”,也安在这栋五层教学楼里。

    那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家,只是藏在值班室里屋的一间配电房。这个8平方米的小空间,每月需交100多元租金,没有厕所和厨房。窗外是一个小山坡,阳光很难照进这个房间。

    这对夫妇和他们15岁的女儿已经在这里整整生活了8年。在他们搬到小屋一年后,儿子也降生了。

    支架已经斑驳褪色的高低床占掉了小屋的很大一部分,大魏和闻秀睡在下铺,儿子和一只奶油色的毛绒玩具熊睡在上铺。今年,女儿考上了一所寄宿高中,周末回来的时候,还得在地上支起“临时铺”。

    这是一间小到两个人站在里面打转也困难的屋子。因此,家具的尺寸也是最小的。一张桔红色的小餐桌,只有60厘米高,两张小木凳也只有砖头大小。

    但那位巧手的女主人一直努力想使这个局促的屋子变得更体面一点。同事送的旧床单,被她仔细地洗好,铺在下铺。洗衣粉则装进了一支冰红茶饮料瓶。她用了两天时间,勾出一个花朵型的坐垫,铺在小木凳上。不过,这个特别的小木凳是儿子的专属。

    有时,大魏会开玩笑似地抢着坐在上面,然后,白净的小男孩会使劲将他推开,“爸爸,坐别的地方。”

    当然,他们还有些必要的家电——一台只能收看湖北经视频道的电视机、一个只放了碗剩米饭的冰箱,以及一台从离校毕业生那儿买回来的二手电脑。

    经过学校的允许后,大魏在一楼的楼梯角搭建了一个小厨房。那里只有1.5米高,只要有人走近,门口就会飞起成百只嗡嗡叫的蚊子。厨房太矮了,大魏走不进去,身高1.56米的闻秀,也只能在里面弓着腰用电磁炉炒菜。

    每天清晨5点钟,闻秀就要穿上黄褐色的工作服,开始清扫这座五层教学楼,然后把粗心的学生们落下的U盘、雨伞或眼镜盒交给白班值班人员。大魏的工作则是从每个夜晚开始,等待这栋楼里最后一盏灯熄灭,小心地锁上大门。第二天一早,他再打开大门,迎接学生。

    大魏上过初中,闻秀只读了小学。在村子里时,大魏会插秧,也会亲手制作木柜。可是在这座省会大城市里,他们所能用来赚钱的,大多是力气。闻秀在校外做小时工,获得每小时8元钱的报酬。大魏则总是帮人搬家,“力气活,打点临时工”。

    每个月,两人各自有900元的工资。他们给7岁的儿子每天订了一瓶牛奶,但为了省钱,两人很少买肉。

    当瘦高的大魏回忆起妻子的菜篮时,那里面几乎都是冬瓜、白菜或萝卜。女儿回忆起妈妈炒得最好的菜,则是一盘醋溜土豆丝。

    在教学楼上白班的叶师傅还记得,早上,她常常看见闻秀端着一个碗追着儿子跑。白水面条,是这个家庭的早饭,有时会单独给儿子卧个鸡蛋,“可没滋味,小孩子当然不爱吃”。

    在周围的同事看来,他们努力把辛苦赚来的每一元钱都攒着,活得不易。一开始,这个城市中最不起眼的小家庭也没有打算告诉旁人,他们究竟为什么情愿过着如此窘迫的生活。

    很长时间后,这对夫妇守护着的那个小心翼翼的梦想才为人所知。

    但即便在贫苦的等待中,大魏还是觉得,比起湖南老家,城市让人“赚得多一点,更高兴一点”。

    特别是当存折上的数字一年年往上涨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就更让人看到希望。

    总得有个家

    大魏和闻秀的“秘密”,是被一个工友发现的。最近几个月,这对平常不怎么与人交往的夫妇总是趁着休息时间往外跑,对话里也经常提到“贷款”和“房子”。

    “要买房子了?”工友问。

    “对。”大魏点点头。

    “是买二手房吗?”工友又问。

    “不,是新房!”大魏潇洒地将一只手插进裤子口袋,高兴地笑起来。

    如今,大魏已经回忆不清,他们最初是从何时开始盼望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这种美好的愿望,在这座城市里当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一座又一座新楼正在拔地而起。公交车上、老旧楼房的天台、街边的灯箱、购物商场的LED大屏幕,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房地产广告。

    在当地的都市报上,有的地产广告占据了半个版面,画面里是一片幽静的小区和开着粉色花朵的樱树,名曰“享受生态半岛生活”。不过,武汉市郊和周边地区的房产广告,大多只能在报纸上占据一个麻将牌大小的位置。

    新闻里,人们也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与房地产有关的信息。看看吧,仅仅在国庆节的7天,武汉就卖出去了1200套商品住房,有记者分析,“武汉楼市虽一再降温,但并未进入冰冻期”,至少,“比北京、广州、上海等城市略显暖和”。

    在街边的房地产中介店面,只要有人在橱窗前停留片刻,就会有经纪人殷勤地从屋里走出,递上一张名片,然后请这个潜在的客户进屋坐坐,并用一次性纸杯奉上饮水——实际上,中国大部分一、二线城市里的中介公司,都是这般场景。

    但大魏和闻秀并不是通过这样的中介挑到房子的,他们甚至不太敢走进这些店面。根据武汉市房管局最新发布的信息,这个城市9月份的商品住房成交价为6450.5元/平方米。在7个中心城区里,武昌区成交均价为11323元/平方米。这里一平方米的价钱,几乎够这个家庭整整攒上一年。

    但是,如果到了北京,武昌区那笔“吓人”的均价可能只能买到五六环外的房子。一项统计数据显示,9月的前20天,北京大户型均价达29808元/平方米,此前几个月还一直稳定在3万元/平方米以上。

    “几万块?”大魏的一个亲戚震惊地张大了嘴,“天哪,北京人这么有钱!”

    他并不知道,在那座他从未去过的城市里,也有很多很多人在为一套房子挣扎。有人在博客里感叹:“俺们全家即使不吃不喝再奋斗两辈子,在北京也买不起一套住房了。”还有人在骑车经过一个别墅区时,按照自己眼下的工资计算了一下,“如果从清朝开始努力工作,把钱都攒下来,我就买得起豪宅了。”

    相比之下,大魏和闻秀的梦想要现实很多。他们过去曾在位于武汉市郊的江夏和关山看过房子,但5000~8000元/平方米的“高价”让他们“很快放弃了”。

    直到2008年的夏天,一个穿着黑西装的年轻人在街边拦住了这对夫妇。他热情地递过一张传单:“看看吧,特别好的房子!”

    年轻人向大魏和闻秀描述了一个美妙的图景:一片以白色建筑为主体的现代化小区,煤气、水表、电表、网线样样俱全,距离菜市场、医院和一所学校只有几分钟路程。当然,那里已经不属于武汉,而是属于毗邻的鄂州市。不过,“过了界碑,走几百米就到”。更何况,“2011年就要通地铁啦!”

    可是,吸引夫妻俩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里低廉的价格。每平方米的单价只有1600多元,这意味着,只需要几万元的首付,他们就能买到一套属于自己的大房子。更何况,15岁的女儿从小在武汉长大,如果在这里买房,女儿就能够获得一个户口,顺理成章地在湖北参加高考。

    当大魏回忆起买房的过程时,他并不记得自己和妻子当初经历过什么犹豫。接到广告宣传单几个月后,他们去上面写明的地点看了看,然后“很快就定下来了”。

    他们选择了一套110平方米的三居室,总价18万元左右,这需要他们交出4万元的首付,几乎是他们在武汉生活多年的所有积蓄。不过,这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去年12月里交首付的那天,他们专程带着两个孩子到未来的新家转了转。

    可如今,当女儿被问起新房怎么样的时候,这个长头发的女孩只是垂下了头,用很小的声音回答:“还好吧。”

    对于那套新房来说,这或许是个十分恰当的评价。那里距离他们工作的大学路程是37.8公里,当汽车驶过武汉宽阔的柏油路后,就将进入漫长的土路,与拖拉机、农用货车和自行车一路同行。任何一辆大车经过,都会在身后扬起呛人的黄土。

    小区的大门上贴着“欢度春节”4个大字,但红色早已褪成了褐色。尽管房子建好不足3年,但白色的墙壁已经布满黄色的水渍。除了一些小灌木和草坪,这里再也没什么绿化了。一些房门外用蓝色的粉笔简单地写上了“已售”。大魏的新家是毛坯房,从窗户望出去,就是那条尘土飞扬的马路。

    一个从河南来到武汉打工的出租车司机看了看这里,吃惊极了,“谁会住在这种鬼地方!”几年前,他用尽全部积蓄在武汉买了一套5000元/平方米的房子,“好多钱,造业啊(注:武汉话,可怜的意思)。但总得有个地方躺,总得有个家啊。”司机心疼地撇着嘴说。

    可对于大魏来说,“就是觉得便宜,没管什么好不好看的”。他直直地望着前方回忆这一切,脸上几乎一点表情也没有。

    “高兴,当时很高兴。”他慢慢地点点头。为了这套“便宜”的房子,这个家庭倾尽了所有。在付完4万元的首付款后,夫妇俩的存款只剩下了一个月的工资。那天晚上,饭桌上没有加菜,“我们只能说说笑笑庆祝了”。

    房子搞好了就都好了

    9月16日这天,闻秀4点钟就起床了,比往常更早些。几个小时后,她打扫干净了整座教学楼,这期间还为家人准备好了面条和酸豆角。

    在大魏眼里,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就漂亮,现在还很漂亮”。听到女婿这样说,闻秀83岁的老父亲颤颤巍巍地从蓝布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一寸照片。

    老人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纸包裹着这张照片,一层又一层。照片里,圆脸的闻秀对着镜头微微笑着,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呢子西装配一件紫色的套头毛衣。

    大魏接过照片,“照相的时候穿了最好的衣服。”他用手指摸了摸闻秀的笑脸。她喜欢鲜红色,前年过年时买了这件红色西装,80元。至于里面那件紫毛衣,一个侄子说,已经看她穿了好几年。

    大部分时候,闻秀穿不上自己喜欢的红色,因为按照要求,她必须在工作时穿那件黄褐色的工作服。不过,她也许并不太在乎这些。甚至就在两年前,这个30来岁的女人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手提包,而总是将东西随手装进塑料袋里。

    直到去年,大魏在大学附近的摊子上买了一个50元的黑手提包送给她。“别人都有个包包背着,不管好的坏的,咱们总也要拿一个。”这是大魏的理由。

    16日的上午,闻秀将银行卡、收入证明和户籍证明都放进了这个黑包。“我今天要去办贷款。”她兴冲冲地告诉前来接班的白班师傅。同时也告诉这位同事,她已经按照要求进行了消防器材检查,灭火器一共16个。但三楼教室还有几个空饮料瓶,她来不及捡回来,“张师傅你帮忙捡一下哦”。

    自打他们买了房子以来,攒钱就更成了生活里最重要的事。而卖回收的饮料瓶和报纸,可以让这个家庭每月额外获得五六十元。

    9点钟左右,矮小的闻秀坐上了大魏那辆红色摩托车的后座。这并不是惯常的做法,以往,她和大魏会去挤一班公共汽车,两个人往返会花掉16元路费。但去办贷款的这天,闻秀并不想乘公车。如果骑摩托车去,只需要七八元钱,更何况,这样会更快,如果他们赶得及回家吃午饭,就又能省下一笔无谓的花费。

    这个家庭必须小心地计算每一笔开销。办完了贷款,他们就将背上每月600多元的“债”。“那时想着,能节省就节省点吧。”大魏说。

    他默默地低下头。这个中年男人原本以为,只要再熬几年,生活就会真的变得容易起来。但是,19岁就嫁过来的妻子,最终没有住进他们在城市里真正的家,就死去了。

    在她死后,年迈的父母从湖南赶到武汉。满脸皱纹的老人走进那个透不进阳光的小屋,那里就是女儿常年生活的地方。

    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堆着夫妇俩捡回来的破旧的白炽灯、瓷质洗手盆。尽管大魏曾经说自己“没想过装修的事,哪想得到那么远”,但侄子却记得,他们本打算就用这些旧东西装修新家。

    老母亲颤颤巍巍地用手把房门关上,然后,抓着女儿的衣服扑在床上哭了起来。可她连大声地哭也不敢,“这是学校,怕吵到”。

    闻秀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了。

    在那个晴朗的上午,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短袖T恤,紧紧地抓着丈夫的白衬衫。目的地就快到了,房子,家。

    当大魏试图回忆车祸现场时,他发现,自己只能记起一些碎片。“就像打雷一样”,他突然被撞倒在地,摩托车压住他的左腿。水泥槽罐车还在向前继续滑行。他心里只想着“老婆出事了没有”。大魏艰难地爬起来,看到闻秀躺在地上,头部流出鲜血,粉色的凉鞋掉在不远的地方。

    他抱住她。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大喊救命。

    他记得,片刻前,摩托车后座上还曾传来闻秀高兴的声音:“把房子搞好了,就都好了。”

    从生日到祭日

    想要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还原大魏和闻秀的生活印迹,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就在车祸的第二天,大魏的侄子翻开一份当地的报纸,发现上面至少有3条类似的新闻,内容都是在某地一辆过路的大车撞死了人。“外人谁会关心这个?”他叹口气说。这个年轻人现在在大学附近做装修,他的妻子是大学超市里的收银员,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如果可能,他也想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只要别像叔叔家“那么远”就行。

    他回忆不出婶婶的生活,只记得她总是穿着旧衣服。尽管同在武汉,但他们各自忙于生计,一年中并没有很多机会见面。一个亲戚也想起,这对夫妇近几年来甚至很少回老家过年,对此,“亲戚们都有点意见”。

    在大魏和闻秀已经生活了8年的教学楼里,几个正准备去上自习的学生停下脚步说,倒是曾经看到过教学楼里有一个爱笑的小男孩,但对那对中年夫妇却没什么印象,“几乎没注意过这样一家人”。而一位同事也发现,自己并不怎么熟悉这个家庭。“不太爱和人交际”,这几乎是他唯一能说出的特点了。

    他们就生活在那里,但仿佛又并不真的在那里。

    大魏从不主动给人讲妻子的故事。当亲戚们在交警大队“讨说法”的时候,他怯怯地站在旁边。但他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妻子,被问及关于闻秀的事情时,那些回忆就像一颗颗豆子一样从这个男人嘴里溜出来。

    9月10日,农历八月十三,那天是妻子的生日,他们破天荒地逛了逛商场。“我想给她买份礼物。”大魏望着前方,说话速度很慢,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是,项链太贵了,他们最后在一个卖玉坠的柜台前停了下来。闻秀挑中了自己的礼物,一块椭圆型的玉坠,挂在黑绳上,背面写着“平安”二字。这份生日礼物花了100多元。“她很喜欢,一直戴着。”这个男人低声说。

    那天晚上,他决定再带着全家去饭馆吃饭。对于这个家庭来说,这是极其难得的庆祝方式,连大魏自己的生日也不曾这样奢侈过。

    “我都没有件像样的衣服穿。”临出门前,闻秀向同事抱怨了一句。不过,这个害羞的女人并没有告诉同事,自己是要去庆祝生日,她只说“出去过个中秋”。

    在大学附近的“段老幺菜馆”里,闻秀显得高兴极了。她点了孩子们爱吃的土豆烧肉,并端起杯子,接受家人的生日祝福。

    她的女儿遗传了她圆圆的脸和长长的睫毛,她的儿子像她一样皮肤白皙。小男孩刚刚7岁,最喜欢看的动画片是《喜羊羊与灰太狼》,“最喜欢漂亮的美羊羊”。他也明白,灰太狼和红太狼“是坏的,因为爱吃人”。不过,这个爱笑的孩子还不懂得死亡的意思。

    他的父亲坐在小凳子上回忆着他母亲生前的故事,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小男孩跑过来,“爸爸,你怎么了?”他抓住大魏的手调皮地问。

    这个中年男人突然别过脸去,两颊的肌肉一条条绷紧,似乎是紧紧地咬住牙齿。几秒钟后,他用两根手指使劲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没有用。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为了房子离开家乡

    9月26日,大魏将妻子送回了湖南老家。

    那是一个河边的村庄,村口只有一条窄窄的公路,仅容两辆中巴车交错而过。这里大部分青壮年都在外地打工,有几块田地已经撂荒了。村里极其安静,甚至可以听见蜻蜓飞过的声音。

    18年前,就在几十公里外的镇上,24岁的大魏认识了18岁的闻秀,一个“梳着马尾辫,长头发,一口笑的姑娘”。一年多以后,两人领取了结婚证。

    “结婚那天真热闹。”大魏回忆着,家里不停地打着锣鼓,放起鞭炮。在此之前,为了迎接自己的妻子,他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做了一组7扇门的大衣柜,还特意跑到镇上买来喜庆的红漆。

    如今,这组衣柜仍然安静地立在农村老家里。那是一栋二层砖房,房顶铺着青瓦。当初,大魏和老母亲商量着,为了结婚特意盖了新房。在二楼卧室里,床头的木板上刻着红“囍”字。除了一张床和那组柜子,房间里几乎再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

    只有老母亲还住在这栋房子里。在这个大家庭里,大魏第一个去城市打工。后来,他的哥哥、姐姐们也去了城市。现在,除了一楼堆满杂物的卧室和厨房,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很少走进其他房间。

    按照大魏的说法,这房子不过是“盖了一个架子”。但就是这个“架子”,耗去了魏家全部的积蓄。“农村做房子做疯了,不管有钱没钱,都要争那一口气。”

    坐在回乡的汽车上,他紧紧地抱着白色的大理石骨灰坛。“她18岁的时候,老人就把她交到我手里,现在怎么也得把她葬回去。”大魏低着头说。

    1997年的秋天,大魏和闻秀向亲戚借了200多元生活费,卷起一床被子背在身上。结婚时盖起的二层楼,让这对年轻的夫妇背下了1.2万元的债。

    为了还清这笔巨大的欠款,他们从此离开了家乡。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闻秀”为化名)

碎在路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