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眼

    一些不经意的讲述，往往会直抵内心。那是你真正想听到的声音，里面有你珍视的讯息。但愿我能描述出这份珍重，以一组沉静的面孔，以一群跳跃的名字——关于尊严。

    两张脸

    文化杂志《读库》上周末在北京举办六周年读者会，主编张立宪和特邀主持柴静聊了许多话题，挺精彩。但着实击中我的，却是言语角落里的一个小故事。

    当你的脸被某个喜好文艺的大领导看中，想画进他的作品里，你会如何反应？你会倍感荣幸，或许在晚年写进回忆录里，以此自傲一番；你甚至等不及晚年，现在就把这桩荣光印在名片上。张立宪勾画了一些反应模式，说得刻薄，但我相信在本质上它们是真实的。张接着说，现实中确有这样的“荣幸”，他认识的一对老夫妇便遇上了。然而，这两位老人对大领导说不，说这样不可以，因为我们并没有授权你呀。

    这里面的意思是，你看，生活中、命运里可以有另一些不同的“模式”，遇上这样的事，可以不那么受宠若惊。

    然后我就走神了。我开始在脑海里为这对老年夫妇画像。那该是怎样的两张面孔呢？平和的吧——既没有惊宠，也无慨然的敌意，因为敌意本就是惊宠的镜像。原就该这样，平和得就像邻里间礼貌的交涉，平等的个体之间理性的交涉。

    我在想，如果碰上这两位老人，我该如何表达敬意。真有那样的机会，我也许只能俗套地照搬杜拉斯被引用了无数遍的那段著名的开头：我会向他们走去，主动介绍自己，说我知道你们，一直记得你们，我特为来告诉你们，与你们年轻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们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是啊，时间在给他们留下皱纹的同时，也在雕刻他们面孔上尊严的线条。

    一道脸墙

    台湾媒体人廖锦桂来北京办讲座，作为铺垫，讲了一个哈姆雷特故乡的故事。几年前，她在丹麦参观国家美术馆，一进去，迎面一道朴素的脸墙，大大小小的画框里是许多普通丹麦人的肖像。她读得出来，辛酸、甜蜜、残缺，各种情绪在这道墙上奔流。

    墙的一角写着几行字：专制君主时期的丹麦，历史故事都绕着国王跑，王的事迹，王的战争，大人物的成就，等等。但随着民主的引进，平凡的人民成为我们的历史注目焦点。福利国家扩大了历史书写的视野，那些过去被丹麦历史“遗忘”的族群——女人、农人、工人、穷人、少数族群……现在，他们的故事得以被传说。

    廖锦桂在这道墙前驻足良久，她最大的感念是，一个国家是否伟大，往往在细节上令人看见。某个瞬间，她甚至“很想变成丹麦人”。

    看她神情投入地讲着，我能体味她的那份感念。什么时候，我们自己的历史墙上，也挂得出一张张被遗忘的、人民的面孔？平凡的脸墙，也是彰显尊严的墙。给予普通民众尊严的国度，才是能获得真正敬意与尊重的国度。

    285个名字

    多希望我在现场，不为少女们美丽的容颜，而是因为她们被恢复的尊严——285个整齐划一的“娜库莎”变为285个琳琅满目的名字的现场，285个被压抑的生命因为崭新的名字而跃动的现场。

    10月22日，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政府在首府孟买举行隆重仪式，为285名叫做“娜库莎”的女孩集体改名。在印度的马拉地语中，“娜库莎”意为“无用的、多余的”，很多父母生下女孩后，就给她们起这个名字。人口学和社会学领域甚至出现了一个专有名词——多余女孩。

    这个名字成了一道巨大的伤口，撕裂着这些女孩的生活。10月22日，是伤口终于结痂的日子，真正的愈合尚需时日。但这毕竟是一个美妙的开端，比如，对于16岁的萨库什而言。

    当她还是“娜库莎”的最后时刻，她穿着她认为是最干净整洁的白格子衬衣，手里举着选好的新名字，安静地坐在大厅里，微笑地迎接“新生”。她排队来到主席台前，接过印有新名字的身份证。她变成了萨库什。看到新的名字后，她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这个改名仪式是我出生以来最重要的事情。”她反复强调道。

    萨库什在当地语言中的意思是“见证”。这个名字和其他284个我还不知道的名字一起，在我眼前跳跃。它们是尊严的见证，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