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是一个家庭的奢侈品。和满足吃喝拉撒睡等最基本功能的卧房、厨房、卫生间之类的必需品比,书房,在一个家庭内的配置,不具备优先权。比如我,为了给儿子腾睡觉的地方,在家里转了20圈磨之后,咬牙把攒了二三十年的书和装它们的书柜,一股脑儿清出现在的家。斯文扫地,扫地出门,书房实现华丽转身,婴儿床一架,要多卡哇伊有多卡哇伊。
对一个长时间拥有过并且习惯性拥有的东西,一旦到了不得不舍弃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多想想它的坏处。就像已经弃你而去的情人,你念念不忘他的好,还不得天天撞墙?
书房有什么好?它不过是个做梦的地方。传统上,它还是个男人做梦的地方。
历史地看,中国女人不是在厨房,就是在闺房。命好点的,有条件在闺房幽梦缱绻;命苦点的,直接在厨房烟熏火燎了。书房从来都是男人的领地。坐在书房里,能给他们带来一些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满足感。诚实如周作人,就会说:自己的书斋不可给人家看见,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
诗书漫卷中,是真有些隐秘的小心思的。
有一句话,叫“坐拥书城”。很多书垒成一座城池,那主人就是城中之王了。当王多难呐,除非投生时精确制导;就算脑袋别在裤腰上,抛头颅洒热血的,还九成九当不成。但有个堆满书的书房,可操作性强多了。“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说起来挺逸兴遄飞的,最高理想其实还是南面百城、统御天下,因为没希望,姑且“拥书万卷”以资安慰;“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眼眼儿羡慕的也不过还是“富贵”二字,实在富贵不了,就挤对别人的富贵是假的,起码是档次不高。
除了权力富贵梦,绮梦也是男人书房梦的一个重要品类,你管它叫“性幻想”也行。周作人讲的故事,是“前代老儒”,在百书杂陈的书房里,《四书章句》底下藏了一册《金瓶梅》,一不留神被学生看见了。
更典型的书房绮梦,是“素腕举,红袖长”,也就是小学文化程度以上的人都会念叨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多有理想的中国男人,在书房里也给女人安排了角色,添个灯啊,研个磨啊,洗个砚什么的,他们才不肯真的素着呢。美女是书房的点缀和调剂。问题是真有红袖在眼前晃来晃去,谁还读书啊?我的一个朋友,管这叫“红袖添乱”。但就是红袖添乱,也是无乱不欢的吧。
把书房绮梦做到极致的,首推蒲松龄同学。他的书房,取名聊斋,整部《聊斋志异》,有多少书生和美丽的妖狐仙鬼旖旎绮丽的爱怨痴缠。创作在书房,故事的场景也多在书房。记不记得《画皮》,王生本来就是把化作美女的厉鬼偷偷藏在书房的,也是隔窗望进书房,目睹狰狞厉鬼持彩笔画人皮,往身上一披立变美女。红粉弹指骷髅,令人神魂俱授。所以说什么事做到极致都是了不起的,那么多男人的书房梦,唯蒲同学的,可堪传世。
史上最著名的书房,名为“琅嬛福地”,是传说中“仙人所居多书的洞府”。《天龙八部》里段誉误闯“琅嬛福地”,得遇神仙姐姐,学会了独步武林的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你看看,书房里不单有倾城倾国的貌,还能成就书生多愁多病的身能量爆发,从此纵横江湖。
万能的书房啊,简直“负责提供一切”。
我这么说,好像很舍不得书房。我就承认了吧,不是好像,根本就是。作为一个已经没有书房了的人,把书房数落成一个供男人发权贵梦和春梦的特定场所,完全是悲催抑郁和酸葡萄心理的发泄。做梦是人生最美妙的体验,而书房,真的是做梦的福地。可以躲在世界的一隅,既不环佩叮当,也不柴米油盐,连儿女绕膝都先免一会儿,翻翻书,发发呆,浮生半日,便可抵尘梦十年。谁不想啊?就算想了白想,也还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