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年前,年轻的马发泉手握苏制郭留诺夫重机枪,在朝鲜金城地区的541高地、上甘岭阵地上浴血奋战。他还写血书报名当突击队员,负责安葬过战友遗体。
和很多幸存者一样,3年的抗美援朝战争成为马发泉一生最难忘的记忆。退休后,他和一帮老志愿军战士用10年做了一件事——筹资建设一座陈列馆,以纪念那场战争和那些牺牲在异国的战友们。
离开朝鲜战场多年后,马发泉有机会重回那里。2000年是志愿军出国作战50周年,他作为浙江瑞安市代表,受邀参加赴朝访问团。在松岳山志愿军烈士陵园,看着一个个合葬了数百人的大墓,石碑上只有“烈士之墓”四个字,马发泉和其他99名受邀志愿军老兵哭成了泪人。
抗美援朝战争是真正的“用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马发泉所在的志愿军12军,在上甘岭一役中就伤亡4200多人,一个连队一天要补充三四次新兵,战士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战争的艰苦程度超出了想象。“我喝过尿,渴极了就把舌头贴在石头上吸点湿气。”头发花白的马发泉抱着椅子靠背伸出舌头比划说。
他儿时胆小,怕鬼,朝鲜战场上应接不暇的死亡让他变得无所畏惧。马发泉清晰地记得,一位副教导员带着他们躬身在交通壕里走,一发炮弹过来,长得“大姑娘一样漂亮”的副教导员头一下没了。
马发泉的班长手脚都被炮弹炸掉,鲜血像自来水一样喷得他满身都是。他还眼睁睁看着当侦察班长的大堂哥遭到炮击,牺牲在敌人阵地上,遗体也无法抢回。
“不应该忘记他们啊。”他泪光闪闪地说。从朝鲜回来后,马发泉联系108位瑞安志愿军老战士,申请成立民间组织——瑞安市抗美援朝研究会,他们租房自办抗美援朝历史展,老兵们还决心用余生来筹建一座永久性纪念馆,“以告慰那些烈士的英灵”。
位于瑞安旧城区老市府大院内的抗美援朝研究会并不难找,这个局促的院落被各种行业协会挤满,“抗美援朝研究会”的牌子挂在醒目的位置上。每天早晨7点半,马发泉会长准时提着一只黑包来这里“上班”。光线暗淡的办公室内,墙上挂着志愿军老战士的合影,屋角的柜子里,堆放着厚厚的申报修建纪念馆材料。
城区里地皮昂贵,为了选址,马发泉和其他老人一起跑遍了瑞安的五座山,最终选定建在西山上的烈士陵园内。从规划、设计到勘探,老人们背着20多公斤重的审批材料,频繁往返于21个政府部门。
就在5年前,正忙得不可开交的马发泉体检查出肿瘤,手术后他依旧四处奔走筹集资金。高血压、糖尿病也缠上了他,一天早晚,他要两次服用17粒白色、棕色的药片。有领导劝他:“你命要紧还是工作要紧?!”老马倔强地说:“命要紧,工作也要紧。”
女儿马军美红着眼睛说:“想起战友,就有股力量在他心里。”
文件审批程序固然繁琐,但与四处“磕头”募集资金相比,又不算什么了。马发泉和研究会不少老战士是从政府机关退休的,他们跑到以前老单位“讨饭”说:“卖点面子吧,过去我是你们的领导,现在你们是我的领导。”弄得昔日下属忙说:“不要这样讲。”
马发泉愁得晚上辗转反侧,老伴游如花说:“孩子们没工作、没房子住,他都没求过人。”回想起当时的艰难,研究会副会长胡明合老人中气十足地感叹:“就差给人跪下了!”老马接着讲:“跪下来都行,只要给钞票!”
老人们动用的都是私人关系。马发泉认识刘亚洲将军的母亲,于是跑到北京拜访时任空军副政委的刘将军,讲明情况后,没想到刘将军一口答应,当场给了5万元。“就装在这个包里,”老马轻拍着黑色旧提包说,“回来的火车上,我一直抱在胸口。”
研究会的老战士们自己带头捐款,马发泉一家捐了3.6万元,整个研究会老战士和家属捐资43万多元。满头白发的胡明合还想去贷款,各家银行的工作人员都委婉地说,老同志,您的身份证我们看看。老胡哈哈大笑地说:“后来才知道,过了65岁,人家就不给贷款了!”
碰壁是经常的事,但老兵们无法容忍人们对这场战争的冷漠。他们听说一个瑞安籍房地产大老板资金雄厚,马发泉满怀希望地登门拜会,等了半天也没见着面,富豪的秘书最后传话:“老板说不感兴趣。”“马”到没有成功,老马激动地说:“我要是起庙,两个月就能捐齐了!”
2010年是抗美援朝战争爆发60周年,马发泉和研究会的老战士没有盼到那枚国家颁发的“纪念章”,“军人作战不就是为了荣誉吗?”老人们失落地说。
但值得高兴的是,这些志愿军老战士发扬“上甘岭战斗精神”,终于在2010年募集齐200万元款子,历时一年多,于今年10月在西山烈士陵园里建成了崭新的“瑞安市抗美援朝历史教育馆”。马发泉将这份最少100元、最多8万元的长长捐资名单张榜公示,准备刻上石碑,立在纪念馆边,“留它100年、200年”。
抗美援朝研究会所在的大院距离西山烈士陵园并不远,穿过老城区几条幽深的巷道,踏上树木阴翳的西山,沿着盘旋的几百级台阶缓缓而上,山顶一片樱花、冬青树丛中的灰色两层小楼就是纪念馆。
门口摆放的两门威武的三七高炮是从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运来的,移居意大利的老战士陈崇高,捐助了引进高炮所需的2.25万元管理费。
馆内“移植”了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的800多幅权威照片,纪念馆图书室里《血染的丰碑》、《抗美援朝历史见证》等图书,也是老战士掏钱印刷的,“自己把自己的油水都榨干了。”老人们笑着说。
值得欣慰的是,慕名前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11月20日,瑞安市外国语学校四年级的20个孩子叽叽喳喳地来参观,老人们兴致勃勃地忙着讲解、合影留念。一些留言让他们感动:“小康生活,不忘烈士!”“不忘历史!”
纪念馆还收藏了老战士们贡献的军功章、急救包、美军防弹衣等100多件实物展品,但老马对有限的数量并不满意,他渴望再增加一架歼-5飞机,那得4万元,他还羡慕别人展览馆里的声光电系统,一问得120万,吓了他一跳!
围聚在教育馆的图书室内,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纪念馆的发展:“应该让所有党员都来看!”“青少年是主力!”……“我们坚持到死!”有人高声说。
眼下让马发泉最担心的就是老人们的身体。研究会里100多位老志愿军战士,10年间已经走了35位,在世的有人患上老年痴呆,记忆已经模糊,有的瘫痪在床。能爬上西山的只有30来位。研究会每年在10月25号抗美援朝纪念日聚会,马发泉都要让救护车在边上待命。
抗美援朝历史教育馆建成以后,所有权归陵园管理所,使用权归抗美援朝研究会,但老人们都已是80岁上下,去医院探视和参加葬礼,占去了马发泉不少时间。
这些风烛残年的志愿军老兵在努力与“淡忘”作战,但曾拿着缴获的美军卡宾枪拍照、写血书坚守上甘岭的马发泉,并没有当年战场上的必胜信心,79岁的他只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纪念馆参观登记薄上的名单每天都能延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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