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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19日 星期一
中青在线

亚丁湾上的中国硬汉与他们的“心海护航师”

本报记者 王梦婕 《 中国青年报 》( 2011年12月19日   03 版)

    护航官兵接受面对面心理咨询。

    护航官兵参加心理拓展训练。

    护航官兵参加心理健康讲座。

    编者按

    茫茫大海上,海军战士怎样挑战心理极限,你知道吗?

    有18枝玫瑰花,在亚丁湾上“盛开”了176天,这个故事,你听说过吗?

    好不容易给家人打通一次卫星电话,却只留给亲人5分钟的沉默,你能理解吗?

    ……

    到2011年12月26日,中国海军护航编队在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执行护航任务就要满三周年了。三年来,十批次编队已经把“中国护航编队”打造成了一张闪亮名片,成为国之荣耀。

    这份光荣背后是8300多名海军硬汉,他们在4000多海里外的“孤岛”上,战胜的不仅是海盗,还有心里的孤独、焦虑和倦怠。

    在即将到来的纪念日里,我们必须感谢这一个一个有血有肉的“爷们儿”,因为他们取得的骄人战绩,还为他们拥有的强健内心。他们已经证明,他们值得托付。同时,他们也需要爱护。听听他们的故事,好好爱他们。

    “我是奶奶带大的,没见到奶奶最后一面,让我特别内疚……”二十出头的刘毅说不下去了,房间里一片寂静。围坐在一起的11个小伙子也各自低了头,都红了眼圈。

    他们是从4000多海里外的亚丁湾、索马里海域回国的护航官兵。十几分钟前,皮肤黝黑、肌肉壮实的小伙子们,还在相互打着招呼,有说有笑:“听说你都当爸爸了,见到儿子没?”“你不在期间,父母身体还好吧?”

    但当马冬梅拿起历时一周准备的问题清单,问到“护航期间,你感觉最遗憾的事是什么”的问题时,刘毅的泪点被一下子“戳中”了,硬汉“卸甲”。

    这是一场团体心理疏导,主题是“情感”,专为亚丁湾护航归来的官兵设计,马冬梅是他们的心理疏导师。

    给硬汉的心灵花园“施肥”

    威震亚丁湾的中国海军硬汉,在马冬梅面前哽咽,乃至流泪,已不是第一次。相似的画面,刘晓鹏也经历过很多。

    刘晓鹏是北京军区北戴河疗养院航空生理心理训练中心主任。从我国海军派出第一批赴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护航编队起,这个中心已经“迎来送往”过9批护航官兵中的350人次。久而久之,刘晓鹏带领的8人心理疏导团队,在给空军飞行员、玉树地震抗震救灾官兵及中国维和部队官兵做心理疏导之外,也收获了个新名字——亚丁湾护航硬汉的“心海护航师”。

    中国海军赴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护航编队,被视为“流动中的国土,护航时的利剑”。从2008年12月底至今,我国共派出10批编队25艘军舰8300多名海军官兵,维护亚丁湾这条国际“黄金航道”上过往船只的安全。在海盗肆虐的高危地带,官兵们一次次地直面生死、化解危机、挑战极限,留在国人心中的,是不折不扣的硬汉形象。但若“逼视”他们的心灵,所有下舰的人都会说:“护航中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

    刘晓鹏的心理疏导团队,就是“逼视”一群又一群亚丁湾护航硬汉的心灵的人。

    但是,刘晓鹏不认为自己担得上“心海护航师”的称谓,因为在他眼里,“我们只是在给他们的心灵花园‘施施肥’。”

    其实,为亚丁湾护航归来的硬汉做心理疏导,已经做了15年心理医生的刘晓鹏“压力特大”。因为没登上过护航军舰的他,“无从想象,这群小伙子6个月的反海盗生活,是怎么过下来的。”

    在亚丁湾、索马里海域,中国海军护航编队向来是一张闪亮的名片。从首次执行护航任务至2011年12月17日,已平安护送400批次4358艘中外船舶,盘旋于海天之间的舰载直升机、来去如风的“蛟龙突击队”,更令索马里海盗闻风丧胆。

    今年8月底,记者在训练中心看到了两位“85后”战士马立文和江诚,他们刚刚执行完第八批护航任务凯旋,穿着休闲运动衫,总是笑盈盈的,稚气未脱的眼睛,严肃也清澈。

    两人的样子,很难让人联想到他们刚在海盗肆虐的索马里海域,漂了约150天(加上启航与返航时间共计189天——记者注),护航过44批488艘中外船舶。连同第四批护航任务的176天,这两个两下亚丁湾的年轻机电兵,其实早已身经百战。

    “你们看上去特别开朗,护航生活对你们没影响?”记者问。

    “机舱里,窄、鸣、闷,甲板上,有时站两个小时皮靴里的脚面能起泡,衣服上的汗能结成块。这种情况下24小时警惕海盗,一过六个月,心理上没波动是假的。”

    心里的“三艘海盗船”

    马立文和江诚所言非虚。

    到过亚丁湾、索马里海域的人都知道,在那里执行护航任务,不仅是对生理极限的挑战,也是一场残酷的心理考验。其中,焦虑、倦怠和孤独,就像三艘海盗船,不时会在官兵们的心海中“冒”出来。

    焦虑源自驱离海盗的艰巨使命。“在索马里海域,与海盗周旋是一项斗智斗勇的活儿,弦每时每刻都是紧绷绷的。”

    你若见过中国海军编队护送商船的新闻片,会看到这样一个壮观的场景:少则四五艘,多则30余艘商船,有序地“一”字排开,排成几个纵队,中国海军护卫舰或领头,或押尾,在蔚蓝的海面上行驶,有时船队能一直绵延10多公里;中间是舰载直升机逡巡天际,侦察海盗行踪,一发现疑似海盗的船只,就用信号弹示警,或用超低空威逼,或发射震爆弹,将其驱离;一旦接到“商船遇险”的呼救信号,素有“蛟龙突击队”之名的特战队员,会迅速登机或乘坐小艇,空降、攀上遇险船只,与海盗荷枪实弹地正面交锋。

    别看索马里海盗多数只配有火箭筒和自动步枪,装备上大大不如军舰,但“狼群战术”和“闪电战术”往往很奏效。海盗盯上一条商船后,往往几十艘、甚至上百艘小艇一起出动,开足马力、高速抵近并包围目标,最快5分钟就能登上船舷、制服船员,劫持一条商船通常不超过20分钟。

    “一旦人质在手,我们就被动了。”马立文说,“所以,只要在护航编队目光所及的范围内,绝对不能让海盗靠近,1秒钟都不放松。”

    马立文和江诚负责的是舰上的动力保障,不直接“监控”海盗,但是提到其中的不易,两人都深有感触。

    “索马里海盗神出鬼没,还特别善于伪装。”马立文向记者介绍,有的海盗干扰高频公共频道,使商船的求救信号难被捕获;有的海盗船干脆伪装成渔船,遇到军舰时,还举起手里的鱼示意,待接近目标商船时,把帆布一掀,就露出端着枪的海盗面目。 

    防不胜防之下,中国护航编队必须24小时保持警惕。2009年下半年,在执行第三批护航任务的“舟山”舰上,反海盗部署的展开时间就已快达两分钟。“必要时,特战队员会登上商船‘随船护卫’。”江诚告诉记者,每天和衣而眠、拥枪入梦是常事,“任务特别重时,特战队员中有的人近一个月没洗过一次澡,甚至没脱过一次鞋。”

    “最近时距离海盗多远?”记者问一名特战队员。

    “300米。对方四个小艇,包围了我们保护的商船,拿着火箭筒和步枪。”

    “会怕吗?”

    “不怕。驱离海盗是场残酷的‘心理战’,双方都持枪瞄准对方,谁心理上被震慑就先输了。”他回忆道,那次险情中双方对峙了3分钟,最终,海盗撑不住了,只有灰溜溜地离开。

    “漫长的3分钟,千钧一发。”这名特战队员感叹。

    中国负责任的大国声誉,就是在护航官兵这样的艰辛付出中,点滴积聚。2009年11月24日,国际海事组织授予中国海军护航编队“航运和人类特别服务奖”。有外国商船宁愿等两三天,也要跟着中国军舰一起走,“图个放心”。然而,对每个具体的“人”来说,如此时刻神经紧绷的生活,一过就是五六个月,心理压力常常达到极限。

    马立文和江诚都是机电兵,不与海盗“直接过招”,但“机电部门不像武备部门,它负责动力保障,是舰艇的‘心脏’。舰只要出去就得天天动,从离开码头到再靠码头,动力每秒钟都不能停。武备部门歇了,我们还得把那口气咬着。”江诚说。

    一次“压力大到爆棚”的反海盗任务令两人印象深刻。那时他俩所在的护卫舰刚从亚丁湾东边护送一批商船到西边,快到西边时,忽然接到求救信号:一艘东边的中国商船遭遇用火箭炮瞄着它的海盗!迅速赶往救援!速度就是生命,这段通常要航行两三天的路,上级命令“一天内赶到”。该舰只有以最高速度前进,机舱里盖子打开,风扇吹着,“但摸着机器都是烫手的”,这样大汗漓淋地跑了一天,终于及时完成了救援任务。

    类似的任务不止这一个。他俩所在的部门一天4班倒,24小时不能离人。前后两次共计近一年的护航时间,“迫使”两人都养成了习惯:即使不值班,也难睡个安稳觉。

    亚丁湾上思乡情

    伴随艰巨使命而来的焦虑,不是亚丁湾护航硬汉们所要克服的唯一“心魔”。

    “倦怠、孤独、失眠、思乡……对任何一个远离陆地、漂在远海的常人来说,哪个因素乘以五六个月,都令人难以承受。”刘晓鹏说。

    但,这就是亚丁湾护航官兵们在驱离海盗之外,日复一日所必须面对的生活。

    茫茫远海上,倦怠比焦虑更折磨人。一直坐在马立文和江诚身边的随舰军医吴钦告诉记者,在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执行护航任务时,气候、风浪、饮食、高强度的工作等因素都会在无形中消耗掉比陆地上大得多的体力。“加上‘海上失眠’和‘视疲劳’辐射到护航官兵的心理,更会让一部分人的情绪,慢慢趋向亚健康。”

    横穿赤道的索马里又名“非洲之角”,东濒印度洋,其北面的亚丁湾贯穿了红海和阿拉伯海,海上炎热、潮湿、盐分高。在夏秋季节,温度时常高得吓人。“有时在甲板上,中午的温度能升到50摄氏度以上,两个小时下来,皮靴里的脚面能烫起水泡。”回想起自己的特战队员战友,江诚感慨万千,“最初几批执行护航任务的时候,一些舰上的供水还难保证,站在甲板上的特战队员被晒成了清一色的‘亚丁黑’,执勤和训练任务重的时候,他们衣服上的汗渍还经常结成块。”

    每天在机舱工作的人,离“舒服”二字更远。马立文和江诚有时为了监测仪表,会往机舱里跑。“机舱里达到四五十摄氏度是常事,鼻子里满是机油味,耳边都是隆隆的声音,一个班倒下来,头晕脑胀,全身汗淋淋的。一个岗位上一‘铆’六个月,皮肤也‘沤’白了。”

    在海上一漂半年,两人最常吃的,是易储存的土豆和冻肉,鲜绿蔬菜是“香饽饽”。由于营养长期不均,官兵们的“多发病”是口腔溃疡。

    马立文就前后被口腔溃疡困扰过五六次。“一开始家里人听说我每天都能吃肉,很高兴,哪知道是冻肉。”他打趣说,“所以,我们每次护航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餐馆点菜,点青菜,呼呼地上一桌。”

    马立文的症状不算严重的,有护航官兵告诉记者,护航初期,还有人因为口腔溃疡导致接触性出血,进食困难,身体极度虚弱,“严重时是可能危及生命的”。

    如果说气候、饮食和工作对体力的消耗,会间接辐射到心理,那么失眠和视疲劳就直接影响精神。

    吴钦医生告诉记者,护航官兵到了出海三四个月时,会普遍开始“遭遇”失眠。“也许是在海上生物节律被打乱,也许是船体晃动、难以入眠,也许兼而有之,睡不着的人会在铺上一直睁着眼,摇啊摇,巴巴挨到天亮,白天再接着值班。”

    此外,在茫茫海上举目四望,前后左右皆是千篇一律的色彩,眼睛缺乏落点。久而久之,会让人注意力不集中,精神恍惚,爱打瞌睡。

    “我在南沙呆过5个月,虽然四周也都是大海,但旁边有个礁盘,视觉总有个落点。”吴钦医生说,但对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护航的官兵们而言,有时几天内望向船外不见“落点”,那时哪怕是海上漂浮的垃圾,也能引来一阵目光的“注视”。“视疲劳得太久,只要旁边有船经过,大家的眼睛‘刷’地一下就盯过去了。”

    海上生活的疲惫、单调与乏味,不是没有缓解的渠道。记者了解到,目前,除了每条执行任务的军舰上会定期组织官兵文娱活动外,也有了平均一个月一次的“定期靠岸”待遇。找个港口,休息两三天,让官兵们吃点“接地气”的食品,观光、购物、放松放松,避免他们被倦怠和消沉“俘获”。

    然而,在异国他乡“定期靠岸”,能排遣倦怠与消沉,却不能排遣远离祖国、家乡和亲人的那份孤寂。

    “想家。”这是采访过程中,记者提到“心理”二字时,护航官兵们说得最多的一个词。

    驶在远海大洋的军舰,有时很像一个孤岛。执勤时,部分官兵在狭窄、封闭的机舱里工作,休息时,二三十人进入另一个舱间,睡上下铺;即使有机会在飞行甲板上舒展身体,不大的甲板,大多也只能供小伙子们进行10米折返跑,跑不了多久直线,就要迎头转弯。由于在晃动的“孤岛”上转圈儿太多,一脚深一脚浅的,很多运动量大的人,左腿或右腿中经常有一个腿的膝关节是损伤的。

    封闭的不仅是空间,更是家人的信息。记者了解到,10批护航官兵里,“80后”占了相当一部分。他们有的新婚燕尔,有的刚好到了要做爸爸的时候。另有部分“70后”和“60后”上有老、下有小,若是刚好遇上家庭变故或亲人病重,十天半个月联系不上,那份焦急中的牵挂,是会把人折磨得心神难安的。

    曾参与过第四批护航任务的马立文和江诚,对此深有感触。“那时不像现在,越洋卫星电话能每天‘开一开’,隔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给家人打次电话,是常事。”江诚告诉记者,由于电话时间宝贵,有人把自己的通话时间,像压缩饼干一样“挤”到5分钟,用最快语速也说不完;也有人把肚子里的话酝酿了半个月,待拿起听筒时,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末了,只冒出一句:“我一切都好,你们放心吧,等我回来。”

    “其实,参与护航的人,平时在家时间本来就少,又执行那么危险的任务,半年联系不了几次,谁心里都攒着一份儿对家人的愧疚和亏欠。”

    为护航官兵“护航”

    在刘晓鹏的“成人症状自评量表”检测中,焦虑、倦怠、孤单、愧疚等问题,以20%~25%的比例存在于海军硬汉们的心里。解决这些问题,就是刘晓鹏的心理疏导团队的中心任务。

    “这些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刘晓鹏告诉记者。说它不大,是因为就刘晓鹏所见,即使有20%上下的护航官兵们存在这些心理问题,程度也普遍较轻,特别严重的例子“还一次都没见过”;说它不小,是因为刘晓鹏的团队位于护航官兵们心理疏导的“最后一站”,如果疏导不力,让他们带着疑虑、困惑和负面情绪再出发,从长远来看对战斗力是一种损耗。

    “心海护航师”怎么工作?刘毅他们来到这儿,先上了一堂心理健康教育课,“摸摸自己都有哪些负面情绪”;然后,在电脑上回答了90道题,用刘晓鹏的专业术语说,这叫关注自己身心状况的“自评量表”(又名SCL-90——记者注)。

    收上量表后,心理疏导师就会归类,根据每批护航官兵所集中暴露的几个心理问题,组织不同主题的团体心理疏导。“如果暴露出的躯体问题多一些,就安排团体身心活动;如果情绪问题多一些,就安排团体叙事和分享;如果人际关系有问题,就安排能拓展人际关系素质的项目。”刘晓鹏的同事,另一名心理疏导师杨宇彤介绍。

    刘毅说起“奶奶去世”而哽咽的场景,就发生在团体叙事和分享的场合。

    这个由11名护航官兵组成的被疏导团体,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四五岁,最大的30出头。当“娃娃硬汉”刘毅哽咽时,旁边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硬汉们,也一样动情了。

    这幅画面让马冬梅深有感触,因为在她疏导过的护航官兵中,亲人变故、家庭变化带给他们的心理冲击,总是特别大。“我相信那一刻,大家也想到了自己。不能见弥留的亲人最后一眼,不能照顾年老体弱的父母双亲,不能陪伴妻子临盆,不能亲眼见到孩子出世……这些心理其实是相通的,眼圈红了的人,哪个不带着一份自责?”马冬梅说。

    这时,她必须做出心理疏导。“大道理也会讲,比如‘生死是自然规律,到了一定年龄,每个人都会面临亲人故去这个不愿接受的现实’等等。”她说,“但我能看出,这种自责在刘毅身上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仅感到遗憾,更感到一份对奶奶亲情的亏欠。”

    意识到这个,疏导就不能浅尝辄止。马冬梅顿了顿,加上一句:“如果觉得在亲情上对奶奶亏欠了,你的父母还健在。作为儿子,把这份感情更多地回报给父母,作为奶奶是不是也会感到高兴呢?”回忆当时的场景,马冬梅至今拿不准自己的话,是否完全解开了刘毅的心结,但她能感受到他在不断地点头,最后的时候,似乎“舒了一口气”。

    在现场,“舒了一口气”的,不止哽咽的刘毅一个。

    为亚丁湾归来的硬汉们疏导愧疚感,只是心理疏导师工作的一部分。为他们排遣焦虑,是另一个重头戏。

    在马冬梅的疏导对象中,一个怀疑自己得了“强迫症”的护航战士,令她印象深刻。

    这名战士在舰艇上的岗位是话务。护航期间,接收呼救信号和上级命令,与陆上联络,都靠由他一个人守着的接收、发报系统。一旦出现问题——不管是机器还是人,导致“稍纵即逝”的信号没接到,是会影响整个救援行动的。人命关天的巨大压力,让他养成了个“怪”习惯——一上船就焦虑,反复地检查机器,任务重时7~8次,轻时也要3~4次。

    “医生,我会不会得了强迫症?”马冬梅记得,这是单独面对自己时,这名战士忐忑地问出的第一句话。

    他的“强迫症”只在工作岗位上出现,一回到生活里,症状就基本消失了,对强迫症的恐惧却让他感觉“很痛苦”。一番分析之后,马冬梅认为这并不是毫无缘由的“强迫”,如何打消他对强迫症的“心结”,才是关键。“多检查几遍机器,说明你对自己的岗位很在意,你的岗位对护航那么重要,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你的做法很正常。我们普通人在电脑上编辑文件时,对特别在意的文件,会不会多点几下‘保存’呢?”马冬梅说,“如果你觉得多检查几遍机器更有保障的话,就去做,只要事情本身并不让你痛苦,就没有必要特别在意。”

    一席话,说得这名话务兵放了心。

    刘晓鹏告诉记者,在团体加“一对一”的心理疏导后,超过80%前来疗养的护航官兵,能够从心理亚健康的状态里走出来。而事实上,这个团队能够护送的,也只是护航官兵们心海中的“一段”。

    记者了解到,在现有的中国海军赴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护航保障制度下,为这群硬汉的心海“护航”的,还有很多——出发前的心理辅导员、舰艇上配备的专业心理医生、随舰负责心理疏导的干部……“这些军人在世人眼里是绝对的硬汉,但他们首先是人,是人就有柔软的一面。”刘晓鹏说,“我们很幸运,能在心理上为他们护一程航。”

    最强健的肌肉是他们的心

    “最好的‘心海护航师’不是我们,而是护航官兵自己。”心理疏导师们一次次向记者说,“很多人以为,从极端环境中归来的他们,要向我们大倒苦水。其实,当他们站到眼前时,90%的心理调节工作,都已经靠自己完成了。”刘晓鹏说,“对每名护航官兵来说,最强健的肌肉都是他们的心。”

    这话不是谦虚之辞。

    在这群心理疏导师中间,一个亚丁湾上的中国硬汉“回赠玫瑰”的真实故事,早已口口相传。在他们眼里,故事中“176天不凋谢”的玫瑰,正是硬汉们自我调节的经典缩影。

    故事发生在我国海军执行第四批护航任务期间的“温州”舰上。2010年4月,当靠岸归家的“温州”舰舷梯架上码头时,前来迎接的许丽娜怎么也没想到,她的丈夫、“温州”舰副舰长王燕伟,给她送上的礼物是一束干枯的红玫瑰。故事缘由很动人:小两口结婚快三年,相聚时间却不到两个月。这次护航任务从2009年10月30日开始,两人一别又近半年,王燕伟深感愧疚,想到妻子喜欢花,于是决定把出航前妻子送的18枝红玫瑰珍藏起来,返航后,再“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在亚丁湾、索马里海域的极端气候下,人都要“缩水”,要保持玫瑰常开不败谈何容易?但王燕伟做到了。每晚,他都在高强度的工作之余,不忘用电吹风细细地吹拂玫瑰花,再一枝枝翻开、放好,176天后,18支玫瑰虽已不复往日的润泽,但一片花瓣都没有凋零。

    “自古说‘忠孝难两全’,很多人认为处理亲情是这群硬汉们的‘软肋’。其实,他们远比我们懂得如何化解相思。”说到这个故事,马冬梅的脸上也是淡淡的幸福,“相信任谁收到这束玫瑰,都会动容。”

    这个故事,马立文和江诚也听说过。两个“85后”还没结婚,但作为“单身贵族”,他们排遣起孤独来有自己的一套。

    “因为‘单身贵族’们也懂得享受生活的情趣,还特别会抱团取暖。”两人打趣说。

    护航期间,没有电视看,他们就从舰上的“书吧”里借书来读;手机没有信号,有人就在夜深人静时,编写一条条“发不出去的短信”,攒着读给家人听;没有大运动场,就在腥咸的海风中绕着飞行甲板散步,或者做做俯卧撑、举举哑铃。“最有创意的是,一条舰上的炊事班同志,居然用废弃的罐头盒种上了蒜苗!还养到了70厘米高,引得大家都来学。舰上的各个角落都有绿色,听着就羡慕。”

    不过,相比“闷头种蒜苗”,两个小伙子更相信抱团取暖的力量。在舰上的“蓝盾网吧”,马立文和江诚平均每周能轮上15分钟时间上网,能看新闻、看电影、看“迟到”了好几天的体育比赛。对一般“85后”来说,这个时间几乎不值一提,两人却备感珍惜。

    “上网也成为抱团取暖的方式之一。”马立文告诉记者,为了能让战友多上一会儿网,舰上的不少官兵还遵循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由一个人把自己每周的15分钟上网时间让出来,凑成30分钟给另一个人。“这样,每人每周有了30分钟,就能多接收一些外界的信息了”。

    化解焦虑更需要抱团取暖。在执行第3批护航任务的“舟山”舰上,有个战士将自己在护航期间出世的宝宝命名为“亚丁”,就是这样的结晶。小亚丁出世以前,他的爸爸由于不能陪妻子分娩,离他出世的时间越近,越自责焦虑。见此情况,舰上的三名战友就轮流和他谈心,每次舰停泊靠岸时,还会帮他买好多给妻子和未来宝宝的礼物,准备好庆祝用的红皮鸡蛋和喜糖。“亚丁”这个名字,也是战友们一起帮着起的。

    “参与护航的官兵们不是心理医生,但他们为自己和战友做的,有的很多是胜过专业心理医生做的事。”

    “不觉得苦吗?”记者问。

    “苦。没有人是超人。”江诚认真想了想说,“但是我把它看成一段难得的人生经历,一辈子有机会经历这些的人,不多。再说,咱们祖国选你去护航,心里总有一种被托付使命的光荣,苦日子也不觉得苦了。”

    在安全到达解护点后,各国商船纷纷鸣笛致谢,船员们高喊着:“你们的护航很出色!我们爱中国!”马立文至今觉得,“这是个激动人心的画面”。

    江诚悄悄告诉记者,参与护航期间,他每天都写日记,希望以后有了孩子,能把日记读给他听。“那时候,我的孩子会觉得自豪吧?爸爸不仅参与过反海盗护航,还见证了咱们中国海军履行国际人道主义义务,走向深蓝的一段历史,爸爸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文中部分护航官兵为化名,本版照片由航空生理心理训练中心提供)

亚丁湾上的中国硬汉与他们的“心海护航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