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饱满丰盈的未来去

    她总是不甘。从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开始，她就不甘于在小镇上生活。

    她很少和我交流，尽管我只比她小3岁。但这3岁的距离却让我们之间隔了千里万里。她不称呼我妹妹，我也不喊她姐姐。她觉得我根本就是个不值一提的丫头，当她的跟屁虫都不够格。每次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去请邻居帮忙劝架，我跟在她身后一路哭着，总是会被她无意转身时的冷漠吓住。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父母的争吵，她在巷子里走着的时候，有没有过犹豫和胆怯。她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淡定冷寂的，没有惶恐，也看不出希望。在她心里有一面墙，如果越过这面墙，就可以走到美好的世界里去。

    但这只是一个梦想。她试图走出小镇的计划，一次次被父母和外力无情地碾碎。16岁的时候，她爱上一个年长的男人，并试图和他一起逃走。但我一直怀疑她爱那个男人的动机，不过是想借助他抵达外面的世界。与其说爱上他，不如说爱上了未知的迷幻般的幸福。她的力量太过弱小，不足以攀越小镇的围墙，走到那缤纷的色彩里去；所以她要找一个人，一个男人，来帮她。

    这样的计划，当然以失败告终。我记得那个夏日的夜晚，乘凉的人都已摇着蒲扇回家，窗外已听不见嘈杂的脚步声。父母突然推门进来，一巴掌将迷糊睡着的她打醒。但是他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高声责骂她，而是将声音压到极低——他们觉得丢人。我睡在她的旁边，假装已经入梦，耳朵里却有一根针，一下下扎着，很疼。

    我很想抱住一旁的她，给她一些温暖，尽管那是夏日，蚊子热得都没有了力气。我看到她抖动的双肩，无处可逃的惶恐。羞耻的掌印，不仅打在了她的脸上，还有心里。她用所有的力气证明自己的清白，换来的却是更严厉的苛责。

    她的唇彩连同耳环，全部被母亲扔到了小镇的臭水沟里。几年后，她彻底被一场由父母谈定的婚姻束缚住，连喘息的机会都不再有。

    她出嫁的时候，我恰好考入大学。我找了理由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听母亲说，她离家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而且还笑着，似乎她要奔去的是一个可以呵护梦想的家园。但我知道她对那个男人并不满意，她只是觉得可以暂时地栖息，离开父母的管束和训斥。或者，作为一个跳板，到饱满丰盈的未来去。

    这样的不甘，注定了这一场婚姻没有爱情，也了无希望。她在渺茫中支撑着自己，生了孩子，并将3年的时间全部交付给平淡无趣的家庭。

    母亲说，她的出走毫无征兆。但我明白，从16岁那年母亲将她的唇彩扔进污水中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蓄谋好了这一场出走。她的心肠变得冷硬，甚至连女儿都可以不要。

    她给我打电话要钱的时候，我没有拒绝，但也不知道如何与她说话，又该说些什么。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交流过了，即便同在一个家里，却像两个陌生人。她低声却坚定地说了一句话：借我2000块钱，我会还你的。依然是连妹妹都没有称呼，可是我的心里，却涌起一股源自血脉的温暖。就像那个多年前的夜晚，我用一颗紧张的心，陪她一起历经了成长中无法逃脱的伤悲一样。

    我没有问她去了哪里。或许从一开始出逃，她就特意将我的手机号码牢牢记下，知道只有我才会帮她，知道我们之间多年的隔膜，其实都是伪装，知道只有一路读书并走出了小镇的我，才可以理解她的种种不甘。

    我把钱打过去之后，收到了她的一条短信，只有4个字：谢谢，小妹。

    我看着那个温暖又陌生的称呼，突然间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