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的晚上,能在庙前街的三毛臭豆腐店预订到屏风隔开的唯一雅座,想来洋葱下了不一般的工夫。“三毛”是我们上学时经常光顾的小吃店,臭豆腐做得极好,虽说店面简陋,但价格低廉。这些年名气越来越大,店面还是走平民路线,因此生意越来越火爆,我们每次都要花很长时间等位。
初三那天中学同学聚会时,紫苏没来。留在老家的同学张罗了很长时间,定下了这个盛大聚会。在MSN上,我兴致勃勃地说给尚在美国的紫苏听时,她很快地打断了我:茴香,所谓的同学聚会,不就是在多年以后给所有到场的人一个机会,看看什么叫沧海桑田,岁月如刀吗?当然了,沧海桑田的都是别人,岁月如刀的,是我自己。我干吗给别人这个机会?
紫苏的想法我理解,不过,我本来想通过同学聚会,让她很自然地见到洋葱,然后提出初五我们三个的约会。这个约会,早在知道紫苏要回家过年起,我就跟洋葱开始计划了。正琢磨怎么跟紫苏提呢,就看到她在那头说,大规模聚会就算了,茴香,你张罗张罗咱们仨好好聚聚吧。
在中学同学中,我们是出了名的亲密三人组。很多人不明白,闹腾的我,温柔的洋葱,聪颖的紫苏,看起来那么不搭,怎么就能默契得连口角都少?我们也不明白怎么就那么要好,哪怕后来分在三个地方上大学,都没能影响我们时时保持联系。
直到十年前的春节。
那时我早就定居北京,工作稳定,家庭稳定,一切按部就班,事事乏善可陈;洋葱毕业后分回老家,最先有了孩子,得偿所愿地成了贤妻良母,没想到她那老实稳重的丈夫不老实起来,煎熬得她性情大变;紫苏的智商在挑选男友时直线下降,几次恋爱都失败,一直没结婚,工作也换来换去,正琢磨着出国。我们也好几年没见面了。
约好了在老家过年,约好了初五在“三毛”好好聚一聚。没想到聚会时,开始还好,忘了怎么提到洋葱的老公了,紫苏恨铁不成钢地替洋葱不值,鄙视她不离婚的所有理由;洋葱也激动起来,指责紫苏变态,嘴上说只靠自己,其实是不懂爱,更不懂婚姻的意义;我摁住这个,安抚那个,她俩倒一致起来,说当初最闹腾最让人担心的我,既没有谈过轰轰烈烈的恋爱,也没有抓心挠肺地渴望过任何人或者事,总是保有理智,留三分余地,对朋友情谊淡薄,生活刻板得无趣,根本没评判她俩的资格。
情急之下,大家都有点口不择言。都是最了解的朋友,对对方的熟悉,在这一刻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刃,朝对方的最痛处刺去。可想而知,最后是多么伤痛地不欢而散。
没多久,紫苏去了美国。不太经常的联系中,我知道她过得不容易,尤其是后来成了单身母亲,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好在这两年稳定多了。
每次回老家我都会见洋葱,发现她越来越钟情于事业,成了个女强人,孩子听话,老公又变回很顾家的样子。让我既心疼又欣慰。
按说岁数大了,应该对情面什么的没那么在乎了,可这俩人特逗,跟我联系时,分明都很关心对方的状况,偏偏谁也不主动。我想着需要一个机会,一个面对面的机会,于是计划了这次约会。
我跟洋葱刚坐下,就见紫苏进来了。贝壳粉的半长外套,里面是珍珠灰的露肩毛衣,裸着腿穿一双过膝的深灰色长靴,看起来素雅又时髦,一点都不像已到中年的女人。她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都是风情,而眼神,又是那样从容坦然、通透清明。可以想象,在异国漂泊的这些年,她肯定吃了太多的苦,才修炼成眼前这个独立干练的女子。在失败的婚姻面前,有人萎谢为芥草,有人反而盛放成最娇艳的玫瑰。
洋葱冲过去,紧紧抱住了紫苏。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俩流泪,嘴里嘟囔着什么,并伸手拉拽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若干年前在某本书里看到的一句话:你的一生要被许多人拥抱,父母给你关爱,朋友给你鼓励,爱人给你依赖。拥抱是最适合灵魂依偎的方式。一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拥抱和眼泪更能比药物治疗人,说到底,当我们受伤,寻求抚慰的时候,就又变成了幼兽。幼兽拒绝令伤口更痛的药,只想回到温暖的怀抱放松地流泪。
走出“三毛”,室外的寒气已不如白天那般冰凉。毕竟是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那么刺骨难耐。
是春天到来之前最后的萧瑟。
风贴着脸,像谁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我们的面颊。路边的梧桐开始抽出绿意,是极小极嫩的芽苞,在灰蓝色的夜空衬托下,远远望去,温柔朦胧,像一团团软青暖黄的薄雾。
许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