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前,鲁迅在杂文《论“他妈的!”》中写道:“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兴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不久前,一个外地人在武汉看到类似的一幕,发了一条表达愤怒的微博,由此引发了一场有关方言骂人的争论与反思。
“汉骂”论战,一条微博惹的祸?
春节期间,就职于一家IT公司的张先生在武汉天河机场转机时,听到一个孩子在和自己的父母说话时,竟然来了句“汉骂”——“个婊子养的”,而其父母也视之正常,毫无反应。这一幕让张先生甚感愤怒,发了一条实名微博宣称:“我是多么讨厌这座全国最大的农村土鳖城市,到处都是垃圾,满大街都是谩骂”,并“以骂制骂”,微博中出现“傻逼”等粗口。
这一条微博被多次转发和评论,甚至引发网络论战。在被认为道歉缺乏诚意之后,张先生被公司开除。
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一场关于武汉方言中的“汉骂”争论持续升温,专家、学者、文艺界、普通市民、官方等均参与其中。武汉人也从最初的愤怒和反击,开始了对武汉方言的反思和讨论。
不少市民感叹,和同学、朋友、亲人说着武汉话,嬉笑怒骂,轻松随意。偶尔带句“渣滓”,双方都不会在意。
而时常和外地人打交道的武汉老板们回忆,不少生意伙伴对“汉骂”提出意见,甚至有的因一句刺耳的“汉骂”口头禅,愤然离开谈判桌。
根据针对“汉骂”的网络调查,超过八成网友认为,“个婊子养的”最令人反感,堪称“汉骂”中“最脏”的词语,而它恰恰是外地人最先学会的一句“汉骂”;超过六成网友表示,最常听到25岁至45岁年龄段的中青年武汉人“汉骂”;约八成网友表示经常在公共场合听到“汉骂”。
在“你怎么看待‘汉骂’存废”的问题上,约四成网友选择“汉骂太难听,应该彻底摒弃”,另四成网友则认为“文化多元,只需要去除最脏的几个词语”,两种观点可谓势均力敌。
学者建议:下流的、恶毒的骂人话应废除
学者易中天在武汉生活多年,其所说的“汉味普通话”,借助电视平台红遍全中国。他在微博中表示,“人是理性的动物,也是情绪的动物。有情绪,就要宣泄。世界各民族,都一样。故国有国骂,族有族骂,乡有乡骂,五花八门。养成习惯,便成‘口头禅’。比如国骂‘他妈的’,汉骂‘婊子养的’,川骂‘龟儿’之类,其实未必是骂人,语气词而已。换言之,在多数情况下,此骂非骂。”
但对于类似“个婊子养的”等汉骂,易中天建议废除,“武汉人的耿直、豪爽、仗义、自强,还有敢作敢为敢担当的‘浩然之气’,可以用别的方式来表达。这种表达,当然得‘爽’,也可以‘俗’,但不能‘恶’。”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系老教授朱建颂被称为“武汉方言研究第一人”,今年86岁,是个“老武汉”。他分析,很多人印象中武汉方言骂人比较厉害,而这与武汉的特定历史有关。解放前,武汉曾沦陷8年,青帮和洪帮等黑帮势力很深,武汉还有多个国家的租界。这些势力共同欺压老百姓,辱骂老百姓便是家常便饭。在这种背景下,一个城市的语言怎么可能干净。在被辱骂的同时,老百姓也学会了各种骂人的话。
在法租界长大的朱建颂现在还记得,当年有个越南籍的巡捕,骂人很厉害,甚至结合自己越南话屡有创新的骂法。大人骂,小孩很容易学会,那时小孩子还把骂人的武汉话编成歌谣唱。
朱建颂归纳,“汉骂”可大致分为四类:借下流的两性关系骂人,如“婊子养的”;用恶毒的比喻诅咒人,如“筑匣子的”;以刻薄的话语攻击人,如“独眼龙”;用代指诬蔑人,如“土匪”、“撮白的”。还有一些汉骂,经过演变已无法考证其本意,但细较起来,仍是粗俗下流的。
朱建颂表示,第一类“汉骂”下流低俗,应极力禁止;第二、三类尽管有幽默成分,但对人的伤害也不小,应尽量避免;第四类有时能表达情绪,如对公众痛恨的对象,但也不宜滥用。
在朱建颂看来,骂人不可避免,但反对下流的、恶毒的、占人家便宜的骂人话。他很赞赏武汉人在这场有关“汉骂”讨论中体现的反思精神。
如何让方言之树常青
台湾学者龙应台一直遗憾自己不会讲方言,她羡慕周围能说方言的人。“当他们动感情的时候——生气、伤心、痛快的时候——父亲出口说湖南话,母亲说浙江话,玩伴们说闽南话。”
在她看来:“方言,像一株虬结的大树,树干连着根,根深植于泥土,根上有须,须上有土。”湖南话、浙江话、闽南话等各种方言,是“说者最深的内心世界的语言”,“属于灵魂和诗的领域。”
朱建颂研究了一辈子武汉方言,他觉得武汉话很有趣,如说人走路太慢,“你怕踩死了蚂蚁?”形容上吊而死的人为“吃挂面”,“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而“汉骂”只是武汉方言中的一个部分,更多的是类似“您家”的敬语。不能因为“汉骂”就全面否定武汉方言,甚至产生“方言歧视”。
他注意到一个趋势,不少家长不让孩子学说武汉话,只说普通话。他反对这种做法,“应该给孩子‘多语’的环境。”
作为地道的武汉人,在网络媒体工作的余先生说,想骂人的时候,还是方言解气。对于“汉骂”,他有自己的使用原则:只能自己发泄情绪的时候说,公共场合不说,对他人即使再愤怒也不能说。但他的孩子却不会说武汉话。
胖哥是武汉一档民生类方言电视节目的主持人,上至80岁老人,下至3岁的孩子都亲切地称他为“胖哥”。在他看来,恰恰是方言拉近了他和观众间的距离:“如果我这个节目也用普通话,就不会有‘胖哥’了。”
他观察到,近几年,方言节目很受老百姓的欢迎,各地都开办了本地方言节目,不少都成了“镇台之宝”。他的愿望是通过自己的节目,把武汉方言中好的、淳朴的方面放大,多用敬语、俚语,让老百姓听得舒服一点。
在他看来,不让孩子说武汉话,真是为难了爷爷、奶奶们,说了一辈子武汉话,连梦话说的都是武汉话,却硬要憋出普通话。“方言自有其独特的魅力”,胖哥说到这里,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穿棉衣暖和,就不要硬逼着人去穿羽绒服。”
本报记者 甘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