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凤最想的,莫过于早一点让女儿来到自己身边。这个女工每天上完大夜班后回家的路上,都要经过美华园小区的幼儿园。她常常在此停住脚步,禁不住失神:“就是没这个机会吗?”
如果不是那场可恶的校车车祸,女儿此时也应该刚刚到老家的小博士幼儿园,开始一天的学习和游戏。高亚凤心想,“能唱爱跳的女儿一定不比这儿的孩子差。”
高亚凤的孩子叫张蕊蕊,今年5岁。2011年11月16日,甘肃省正宁县榆林子镇发生一起严重的校车事故,19名幼儿被夺去了生命,43人受伤。张蕊蕊就在这辆超载的校车上。
这场震惊全国的校车事故之后,33岁的高亚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之中。离开家乡后,她和丈夫已经在江苏昆山的工厂里打了3年工,完全适应了城市的生活。“把孩子扔在家里,她长大了会怨恨我们的。”轻声叹了口气,她接着说,“打工也是为了她,长大后能明白就好了。谁不想把孩子带在身边?谁也不愿意和孩子分开!”
“害怕!妈!”
2011年11月16日早晨,正宁县榆林子镇的上空,被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张蕊蕊7点多就起床了。她从炕上热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奶奶已经把馒头和小米粥准备好了。8点半左右,黄色的校车准时出现在几米远的家门口,开始不停地按喇叭。
奶奶魏春燕急忙催促着孙女穿上红色的棉袄,背上红色的书包。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对上学一向积极的孙女嘟囔说:“有点头昏,不想去(学校)。”她没有听孙女的央求,硬是把她塞上了校车。
此时,校车里只有五六个孩子。就像她在过去3年中每个上学的早晨一样,张蕊蕊和小伙伴们一起,开始沿着乡间的小路前往几公里外的小博士幼儿园。只不过,以前每次她都会坐在前边。但这一天,她却被挤到了车的后排,紧贴着窗户。
魏春燕则折身返回家中,收拾碗筷。就在洗碗的工夫,这辆校车出事了,迎面撞上了一辆大翻斗运煤货车。
这个时候,距离正宁县2000多公里的江苏昆山,在城东开发区的一家食品加工厂外,高亚凤刚刚下了夜班。这天,她原本准备打电话给同事,约着一起去玩。来昆山3年了,她还没怎么逛过这座城市。
这是她第二份工作,几乎每天要工作8个小时,时常需要加班,周六周日也不例外——方便面在流水线上等待封包装箱,她的任务就是紧盯着流水线,将碎面、生面剔除出去,并将完好无缺的补上。
还没有学会上网的高亚凤无从知晓她的女儿赶上了一场灾难,好在伤势不重。
时间已接近中午,高亚凤路过小区楼下的网吧时,听见匆匆走出来的几个男孩说:“甘肃的校车出事了”。
起初,她并没有在意。直至听到“榆林子镇”几个字后,好像一股电流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她开始疯了一样地给家里打电话,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下午3点,她终于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平静地告诉她:“(校车)出事了,你女儿没事。”
“那让蕊蕊接电话。”
“娃娃刚睡着。”
父亲肯定的话语无法打消她心中的不安。她的手不听使唤地发抖,脑子也开始胡思乱想:“孩子是不是出事了,家里人怕我着急,不敢告诉我?”
直到下午5点,她才从电话那头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支支吾吾地半天讲不出一句话,还带着哭声。
“怎么了?”
“出车祸了。害怕!妈!”
“别怕,我明天就回来。”高亚凤回忆说,她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外出打工3年只回过一次家
撂下电话,高亚凤奔向了离出租屋最近的一家火车票代售点。但她被告知,已经下班了,要买票只能等明天。
她枯坐在狭小的屋子里,呆呆地守着电视机,等待着整点新闻播报。
高亚凤夫妇租住的屋子,摆了一张床,支了一个简单的案板,除了一台没有天线的14英寸电视机之外,没有别的家电。
电视机是从旧货市场上买来的,花了230块钱,只能收到4个台。休息的时候偶尔看看电视剧,是她排遣孤独的唯一方式。
她终于在一闪而过的电视新闻画面里见到了女儿——头上缠着白色纱布,表情木木的,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画面里还有她的父亲、公公和弟弟。
越看越着急。这个晚上,高亚凤彻底失眠了。她甚至开始埋怨丈夫的“无能”——“下辈子找个有钱的,待在家里(不出来),也不会这么后悔”。高亚凤出生在一个虽不富足但衣食尚且无忧的普通农家,24岁结婚之前,她对美好的未来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向往。
丈夫张小勇从砖厂下岗后,两人曾种过烟草,但一年辛辛苦苦下来却亏了本。此后,丈夫远赴陕北打工,几年下来,也没挣下多少钱。
不得已,高亚凤决定自己出门去闯一闯。
“穷怕了,一年累死累活没几个钱!”她说。
对于这个想女儿想得快发疯的年轻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早一点回家更令她感到重要的。
最初,组长仅给她批了15天假。她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不知道多少天够啊。”
再三请求之下,车间组长被打动了,坚定地告诉她:“这事包在我身上。”最终,鉴于情况特殊,高亚凤获得了22天的假期。
在出门打工的3年中,高亚凤只回过一次家。
不敢给孩子买衣服
2011年11月17日10点04分,由昆山开往西安的列车启动。高亚凤再一次踏上回家路。
火车票是这天清晨才拿到的。她原本可以买到当天12点发的T112次座位票,但她实在是连短暂的几个小时都觉得漫长,结果花185块钱买了这班较早出发的列车的站票。
此时,在正宁县中医院的病房里,张蕊蕊尽管右脚踝关节拉伤,打了石膏,额头也缝了几针,但已经可以唱歌了。
一上火车,高亚凤就不停地开始向家里发短信,询问女儿的情况。
在人满为患的硬座车厢,她找到一处角落,在那里想念着女儿。
从前的日子如同此刻窗外的风景,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出来打工的第一年,最为煎熬。她需要每天给女儿打一次电话才能入睡,经常放下电话就流泪。现在,稍微好过点,每周照例打两次电话,每次都觉得意犹未尽,“电话挂了,感觉还在讲”。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高亚凤最喜欢干的一件事,便是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女儿的照片,仔细地端详。照片有七八张,有孩子和爷爷奶奶的合影,也有孩子捧着南瓜的照片……
尽管家里会不断寄来女儿的近照,但今年5月回家的时候,高亚凤还是没敢给孩子买衣服。作为母亲,她感到很失职,她都不敢确认孩子的尺寸,“孩子长得快,生怕买小了,衣服穿不上”。
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高亚凤这次回家给儿女带了很多礼物。
将近20个小时,高亚凤什么也没吃,她似乎忘记了饥饿。抵达西安时,她已一天半没有睡觉了。
孩子是女工休息室永远的话题
几乎就在高亚凤从昆山赶往正宁的途中,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涌向这座小县城。这其中有前往处理事故的官员、报道事件的媒体记者,还有像高亚凤一样心情焦急的年轻父母。
高亚凤直到11月18日下午1点才回到家乡。下车后,她直奔医院,医院里已挤满了人。高亚凤一看见打着石膏的女儿,“心碎了”,抱着女儿哭了。同时又她觉得自己“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孩子总算没大事儿啊。
活了33岁,高亚凤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对高亚凤来说,送孩子上幼儿园,是非常无奈的选择。“老师可以教一点知识,总比呆在家里强。最重要的是待在幼儿园也安全一些。”她说。
在昆山的工厂,女工们在工作之余讨论最多的莫过于孩子和工资了。高亚凤听说,要到昆山当地上学,必须要有房产证和当地的户口。
即便是将女儿接到她打工的昆山市,每学期将近2000元的借读费也令她望而却步。
更为棘手的是,孩子即使在昆山上学,将来中学和大学都必须回到原籍参加考试,两地学校使用的教材都不一样。
最后,女工们商量一致的标准答案是:“想让孩子上好学校,就必须让孩子在老家读书。”
和高亚凤一样,陕西人刘曼鸽也陷入了纠结之中。她6岁的女儿在陕西咸阳,和88岁的爷爷、80岁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她曾跑到昆山当地的学校去咨询,“一口就被拒绝了,什么余地都没有”。她成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生怕接到来自老家的电话。
高亚凤曾听同事讲,有个女工的女儿今年上四年级,在昆山书读得很好,结果跑到老家考试,“考得一塌糊涂”。
这让高亚凤放弃了“带孩子来昆山上学”的想法,“如果女儿将来上不了个好学校,不是亏大了吗?”
在老家正宁待了近20天后,高亚凤不得不再次返回昆山。女儿的头部有没有留下后遗症,还需要一次彻底的检查。这让高亚凤始终放心不下。恰巧那几天,榆林子镇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高亚凤几乎是被母亲“推搡”出家门的:“乘着路上还没结冰,要走赶紧走。”
离别时依依不舍。高亚凤不得不跟孩子撒了个善意的谎,骗孩子自己这次是去辞工作,回来后就再也不出门了。临走那天,天空零星飘着雪花,张蕊蕊站在路口怎么也不愿意回家,她对奶奶说:“你就让我再看一会儿我妈妈,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两天后,高亚凤再次回到了她既感亲切又觉得陌生的城市,继续上班。